嬴政目光微异。
他实是没有想到,秦落衡竟有这般想法。
但细细想来,也不无道理。
秦落衡沉声道:
“恳请父皇给儿臣一年时间。”
“也请父皇恩准一次,给与老秦人一定的宽待,同时,父皇真的不必急于一时去废除议事制度,儿臣相信,一年之后,卫国定会让父皇耳目一新,天下之局面,也会随之大变。”
“请父皇开恩。”
“一年时间?”嬴政清醒的摇了摇头,说道:“卫国之事,朕可以答应,然宽待老秦人之事,滋事重大,若是宣布出去,定会引得朝野不安,敖仓乃大秦最后之底线,绝不容有任何散失,以目下之情况......”
“朕最多给你半年时间。”
“半年时间,足以初窥成效了。”
“若是农耕、工具效用之事,在这半年间,没有得到任何提升,半年后,无论成效如何,卫国那边的试探,都必须终止,而且今后不准再提及,此外,驰道之事,没有任何谈论空间。”
“朕绝不会同意!”
“另外。”
“废除议事制度,朕姑且可延后半年,但禁民人私议政事,没有任何回旋余地,眼下大秦入则心非,出则巷议,国家威权弥散于上,私人朋党聚结于下,张扬诽谤蔚然成风,必须严厉打击!”
“从今以后,以古非今者,族!”
嬴政满眼冷峻。
秦落衡面色微变,已不敢再反对。
以往朝廷虽然一直时有提出,严厉禁止‘以古非今’,但并没有真的明定下来,但这次,始皇金口一开,将再无变数,这也将是华夏第一次以强权的形式,镇压民众言论。
其负面效果自不用多说。
而且秦落衡也阻止不了。
始皇对当下局势已十分不满,十分急于求变,甚至已直接提出要废除议事制度,而今只是明定禁止民人私议政事,相对而言,已经让步了不少,而且始皇的决定,未必没有其合理性。
始皇立国之后,便一直鼎力革新。
这条禁令,无疑是在维护新政成果,甚至是不惜以强大权力为后盾,最大限度的张扬了‘法后王’的变革精神,始皇从始至终都不认为新政有错,不然也不会开思想专制之先河了。
但与此同时,此禁令一出,社会上的种种思潮,恐也将戛然而止。
秦落衡神色肃然。
他其实早就有了心理准备,禁民议政是早晚的事。
而今战国之风尚存,民间士人议政更是层出不穷,大秦每次颁行新政,都会被民间的士人争相议论,但因为六地士人大多反秦,在他们口中,秦之新政,最终都成了所谓的‘恶政’‘暴政’。
民间更是流传着一句谚语。
秦政勐于虎也!
以往朝廷强盛,始皇自不会把这些流言放在心上,但而今,始皇已察觉到朝廷已有些不稳,自不敢再继续放任,禁议便成了首要之事。
秦落衡其实并不认为此举有错。
非常时期当行非常之举。
他此行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他自信。
只要始皇肯相信他,给他三至五年时间,他将能让大秦耳目一新。
到那时,六国余孽也好,儒家余孽也罢,这些怀有异心的人,都将再难威胁到大秦统治,而原本对大秦持观望态度,甚至是怀有敌意的士人,也会陆续踏上仕秦的脚步。
因为他会向世人证明,大秦开创出的道路是对的。
没有得到世人认可,没有证明有延续性的体制,是难以为世人接受的,这也是为何天下士人大多选择观望的原因,昙花一现的体制,凭什么让深受三代体制影响的士人改旗易帜?
而他要做的。
便是证明大一统帝国的合理性、可持续性,及优越性!
!
想到这。
秦落衡突然有些明白,始皇为何想废除议事制度了。
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
眼下大秦的朝臣,虽然跟着始皇在做革新天下之事,但他们恐对自己做的事也十分迷惘,内心深处,还保持着夏商周三代的惯性思维,所以始皇才想废除议事制度,把一切权利集于上。
百官不需要有自己的想法,他们只需按皇帝吩咐做事。
如此,帝国如臂使指,一切都按始皇的心意去坚决执行,那帝国自会变成始皇想要变成的样子。
而秦落衡跟始皇的政见不同。
他认为,事在人为,而今朝堂百官不符合朝廷要求,直接换成符合朝廷要求的官吏即可,毕竟路线确定后,官吏才是决定性的因素,眼下大秦的路线已经改了,官吏自然也要重新甄选,甚至是大动。
他旨在培养一批合格的官吏,以更好的推行自己的路线。
这是两种政见的歧见。
只不过,前面他并没想清楚,甚至还觉得始皇提出‘废议事制’有些突兀,甚至有些突然,但实则是一样的,始皇行的是霸道,以霸道来推行自己的路线,而他受后世思想影响,更倾向于用政治的手段去推行。
始皇之所以同意他的主意,便是想给他半年时间去验证想法,若是他的想法能够行得通,便得以继续执行,若是行不通,便只能回到始皇那条道上。
始皇看透了事情本质。
而他前面却几近是在鸡同鸭讲。
秦落衡不禁脸颊一红。
秦落衡沉声道:“儿臣愚钝,前面没明白父皇之用心,请父皇责罚。”
闻言。
嬴政眼中露出一抹惊异。
他其实并没想过,秦落衡能这么快想明白,但而今,他却是发现自己似乎有些小看了秦落衡,秦落衡在政治上的敏锐性和洞察力,却是超过扶苏太多。
嬴政露出欣慰之色。
额首道:
“你能想明白却是不易。”
“半年时间,自己下去好好思虑吧。”
“卫国那边,朕会通知卫君角,至于你这半年能弄出什么,就看你自己的能力了。”
“朕不会插手。”
“朝廷也不会插手。”
“你唯一能动用的便是尚书司。”
秦落衡心神一凛。
恭敬道:
“儿臣明白。”
“儿臣定不负父皇期待。”
“请父皇督查。”
嬴政点点头,面色浮现出几分疲倦。
他朝秦落衡挥了挥手,示意秦落衡可以退下了。
秦落衡连忙叩首告退。
等秦落衡走出宫殿,嬴政静了静神,沉声道:“你的想法不错,若现在是立国之初,朕或许会选择你的法子,但如今,留给朕的时间不多了,而朕的身体也经不起那般消耗了。”
“咳咳。”
随着几声轻咳,一抹病态的红晕,浮现在嬴政脸上。
他自然看得出来,秦落衡想法的好处,但他却不敢去尝试,因为他输不起,而今大秦皆系于他一人之身,若是因这事耽搁几年,最终还没成功,等到他身体支撑不住,到时,大秦恐就真的危险了。
他很想多给秦落衡一段时间。
但他给不了!
他现在要做的,就是尽可能补正新政,将新政中的偏差纠正过来,同时尽可能的集权于上,唯有如此,等到二世皇帝即位后,才不至于陷入到他当年上位时的窘迫局面。
嬴政深吸口气,伏桉批阅起奏疏。
另一边。
走出殿门,冰冷的雪花打在脸上,秦落衡却感觉自己脸颊又红又烫,脸上浮现着一抹羞恼的愠色,而后,不禁自嘲的笑了。
“秦落衡啊秦落衡。”
“枉你前面还沾沾自喜,认为自己目的得逞,殊不知,始皇早就看穿一切,甚至比你想的还要多,看的还要远。”
“你这点小心思,在始皇眼中,实是无处遁形。”
“而今始皇给了你一个施展抱负的机会,你若是还抓不住,就真的对不住始皇这次的殷切教诲了。”
“半年!”
“你只有半年时间!”
秦落衡用力的握了握拳,眼中充满着斗志。
他已经彻底想明白了始皇的用意,也知道了始皇对他的期待,而今留给他的时间只有半年,而他绝不能输。
这是两种执政之道的碰撞。
他若是胜了,便证明了自己路线的正确性,这不仅对他夺得储君之位大有裨益,而且还能为他培养一大批符合心意的官吏,这些都将是他未来主掌朝廷的亲信官吏。
若是输了。
大秦也将重回历史老路。
而且一发不可收拾。
始皇是一个意志坚定的人,一旦确定了方向,便绝不会轻易停下,到那时,以始皇的强势,只怕朝臣会人人自危,而大秦新政,在各级官吏冷酷粗暴的执行下,只会激起民众更多不满。
大秦势必将更加及及可危。
为了自己,也为了大秦,他都必须成功。
秦落衡深吸口气,毅然的出了皇城。
他要去尚书司。
从东郡回来这一个多月,他没有去过尚书司,因为身份当时没有公之于众,他去尚书司反倒会让官署的官吏无所适从,但如今,他的身份已公之于众,而今又得了始皇准许,自当要去好好谋划一番。
他这次前去的主要目的,便是确定官吏任选。
尚书司该正式确立了!
秦落衡到达尚书司没多久,便有尚书司小吏,带着一份秦落衡亲笔书写的书函,依次拜会了城中各大氏族。
一时间。
也是惹得全程瞩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