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
秦落衡脸色微变。
他怎么都没有想到,始皇考虑的竟是这点。
他之前所想,只是想告知秦国之根基已大损,当做固本培元之事,然始皇却是认为大秦之所以落得如今地步,是因为君臣异心,而且朝廷很多大事、重事,非是直接决于上,而是下群臣议事,最终是得朝野上下一致认可才推行的。
始皇认为是朝臣误导了政令。
而且......
朝臣的权欲过大。
秦落衡深吸口气,他很清楚,一旦废除议事制度,大秦将会彻底进入到皇帝独断朝纲、独断专行的局面,到那时,天下政令决于一,而且是无可驳斥。
秦落衡目光流转,却是久久不敢言。
需要申明的是,被禁止的议事,并不是正常的朝会议事,而是由皇帝‘下群臣议事’的有关特定重大事件的商讨决策制度,这种制度跟后世的全会制度有所相似,而且所议之事,最终需得朝野上下认可,才能最终实施。
这种制度一定程度是在遏制皇权独断。
这股制度成型于战国论政风气,商鞅当年更是极力推崇,这也是为何,秦一直以来朝野都遵循这股制度的原因。
然如今。
始皇因对朝臣的猜忌不满,决意废除议事制度。
此影响不可谓不深远。
始皇对议事制度不满,秦落衡大概能猜出原因,始皇把大秦而今的困局,都归咎到了朝臣私心上,认为他们一心都是为了私利,全然没有把大秦的利益放在心中,一而再的通过损害国本之事。
更为甚者。
朝臣之间互相串通,已足以达到蒙蔽视听。
甚至是直接祸乱朝纲。
大秦很多政策,都是通过议事制度决出的,而今始皇察觉到大秦危险,自然是想要改变,但若是不明令禁止议事制度,很有可能会出现,在大事交与群臣决议时,因牵扯到朝臣利益,最终政令未能通过,甚至还要饱受非议及反对。
这是始皇容不能容的。
为了防止这种情况发生,也为了加强皇权,以及限制朝臣的权力,是故,始皇便想永绝后患,直接废除议事制度。
进一步加强皇权!
!
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刑罚不中,则民无所措手足。
春秋战国以来,一直都盛行一种说法。
即道德出于君,律令出于相。
这也是不少士人热衷出仕的原因,为的就是寻找到一个平台,施展抱负,将一身才华尽数发挥出来,而大秦历代君王,虽十分宽待士人,但私下一直在有意限制相权,从宰相、左右丞相、相国等名称便能察觉一二。
眼下。
大秦丞相之职已一分为二。
但面对如今之局面,始皇却是认为还不够。
他想要进一步打击相权,加强皇权,甚至是架空相权,让丞相彻底成为皇帝的传声筒,让政令出于一,变成政令决于一。
在始皇眼中,只有皇权足够大,才能让帝国如臂指使。
但秦落衡却很清楚。
皇权高度集中固然能显赫一时,但人的精力是有限的。
最终很多事终究还是要由臣子来处理。
嬴政没有再说。
只是目光冷冷的看着秦落衡。
秦落衡脸色不断变化,最终拱手道:“儿臣实不敢赞成,议事制度,自秦尹始,便一直存在,突然废止,固然能让政令决于一,但长久而言,对帝国并无益处,甚至是有害无益。”
“再则。”
“大秦陷入当下困局,并非都是由议事制度导致,实是大秦这些年步子迈得太大,做的事情太多,以至天下没有得到片刻安宁之机,当然,儿臣也认为议事制度的确召开过于频繁了,的确当做出一定的限制。”
“但废除......”
“儿臣实在不敢认同。”
嬴政漠然道:
“所以你依旧坚持自己的看法?”
“认为大秦就当损自身,而利老秦人?”
秦落衡道:
“儿臣并非此意。”
“只是在儿臣看来,大秦跟老秦人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眼下天下方定时日并不长,天下融合还远没有到能放弃偏见、执念的地步,还是当做出一定的偏好,至少要让天下万民不敢生出造次之心。”
“请父皇明察!”
嬴政漠然不语。
秦落衡硬着头皮继续道:“父皇威望超迈古今,居大都而号令天下,无不可为也。”
“帝国第一代大臣是英才济济,世人更是美谈大秦君臣互为知己,儿臣不敢揣测父皇心思,但儿臣却是不信,帝国大臣会在短短几年内,便失了本心,以至做出这般倒行逆施之事。”
“儿臣依旧建议,放开敖仓,以供养大军,挽回民心。”
“儿臣也知,放开驰道限制,父皇难以接受,但儿臣斗胆,愿做一些尝试,儿臣若是没有记错,天下虽一统,但卫国尚存,儿臣想以卫国之地为限,在卫国子弟试运行放开驰道之事。”
“儿臣愿以一年为限。”
“在卫国一地做粮种尝试,进行农具、耕具、以及部分搬运器具的改良,用以提高黔首耕种及刑徒徭役服役的效率,进而增加租子,以及减少征发徭役的频率及数量。”
“儿臣知道,儿臣之言有些耸人听闻,但这确是儿臣的肺腑之言。”
“天下维艰,儿臣既为父皇之子,就理应担负起大秦公子之职能,为大秦、为万民做出自己应做之事,大秦想要彻底摆脱困局,想扶摇而上,就必须保障民生,这是儿臣一直坚定认同的。”
“儿臣不孝,顶撞父皇。”
“只是儿臣在民间流落十年,真正切身的体会过民生艰苦,若是有一息尚存之机,天下民众是绝不会轻易暴动生事的,儿臣深知并无多少才能,但也愿意为大秦贡献一些绵薄之力。”
“请父皇恩准。”
秦落衡跪伏在地,声音十分真诚。
“卫国?”嬴政眉头一皱,他自是知道卫国尚存,这是他当年特意留下的,卫国很早便投靠了秦国,成了秦国的附庸国,一心一意跟着秦国,因而天下一统后,他最终选择保留下了卫国社稷。
他自不是惊异秦落衡提到卫国。
他疑惑的是,秦落衡的是真的想把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付诸实践,他非是看轻秦落衡,农家、墨家等百家学派,仕秦已有一些年头了,若是他们真有这么大的突破进展,不会等到现在才拿出来。
再则。
农家这些年整合各地农书,对于耕种的技术和方法都已到了目前的极致,再想突破谈何容易?至于墨家,更是如此,随着战争结束,墨家之人,也好似彻底断了弦,一门心思放在了天文历法上,制造之术更是不进反退。
就目前农家墨家的颓废之状,何以支撑得起秦落衡如此豪言?
嬴政冷声道:
“卫国之事,容后再说。”
“你可知,一旦朝廷开了这个口子,今后将会面对什么?”
“世人不患寡而患不均,这次为南海、北地的老秦人开了口子,那驻守在其他地方的老秦人难道就不会生出异心?到时,岂非还要兼顾这些人?等到大秦真的兼顾了,六国余孽又出来生事造谣,引起六地之民不安,这岂非是在陷大秦于动荡之中?”
秦落衡道:
“法不朔及既往!”
“朝廷可限定一个范围,范围内的老秦人皆可施以恩惠,范围之外,则一律不管,而且儿臣不认为老秦人会有意见,老秦人是忠心为秦的,相比这些小恩小惠,他们更想见到的是朝廷的态度。”
“我不负国,国不负我!”
“而且。”
“等到儿臣在卫国将心中所想实践成功,以及把粮种和工具分发天下,到时惠及的便是天下万民,万民皆与有荣焉,只要大秦从当下的艰难局面度过去,日后一定会越来越好,到时,谁又会指责朝廷呢?”
秦落衡始终跪伏在地,一直都没有直起身。
他很清楚。
这是他跟始皇的政见之分。
他必须坚持己见。
嬴政冷冷的看着秦落衡,他又如何不清楚秦落衡的想法,只是他跟秦落衡的政见之分,却是跟扶苏不同,扶苏是彻底的政见相反,秦落衡只是方向不同,但终究还是有相似之处。
嬴政道:
“你就笃定自己一定能成功?若是失败了呢?朕是大秦皇帝,岂能陪你儿戏?”
秦落衡沉声道:“儿臣一定会成功。”
“理由。”嬴政漠然道。
秦落衡道:“农家墨家之所以停步不前,除了是方向错了,更重要的是农家跟墨家失去了进取之心,儿臣有信心纠正农家墨家的方向问题,同时也有信心让农家墨家重拾进取之心。”
“农家墨家的进取之心?”嬴政皱眉。
秦落衡抬起头,眼中闪过一抹凌厉之色,沉声道:“现在的农家很久没有体会到挨饿的滋味了,所以他们哪有心思去研究思索农家未来之路?而墨家亦然,他们很久都没有尝到命悬一线的感觉了。”
“儿臣要做的......”
“便是让他们重新感受到危机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