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神色凝重道:
“所以你建议实行无为而治。”
“但正如你所言,土地兼并是实打实存在的。”
“这事朝堂已经知道,现在朝臣的心思,我也可以禀告给始皇,知道这么多事情,难道就不能对他们进行反制吗?”
秦落衡迟疑了一下。
摇头道:
“不能。”
“现在就是在考验双方定力。”
“谁沉不住气。”
“谁输!”
“现在是那些即得利者沉不住气,所以他们开始不断进谏, 一旦朝廷开始做出应对,无论是什么应对,输的都会是朝廷。”
“为何?”嬴政不解。
秦落衡叹道:
“长吏身居高位太久了。”
“再好的政策,都是靠人来执行的。”
“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朝廷想去解决土地兼并,殊不知,地方就等着朝廷给政策。”
“无论上面给什么政策, 大与小, 好与坏, 只要不符合利益,地方就可以对政策做曲解,趁机裹挟大量无知民众,借此来抨击朝堂政策,甚至有些地方还会有意逼反黔首,让朝廷不得不退步。”
“以此达到自己不可告人的算计!”
“治大国,若烹小鲜。”
“在道家眼中,治理一个国家不宜翻来覆去,不要动辄扰民,更不要胡乱折腾,有时候什么都不做, 反而效果最好。”
“做的越多, 破绽越多, 错的越多。”
“大秦一统天下只有数年光景,朝堂对山东郡县的控制力远远不足, 山东的地方官员很多还跟六国余孽有勾结,想让他们老实的去推行政策, 基本不太现实。”
“朝堂能做的就是静观其变!”
嬴政漠然。
秦落衡其实没有说错。
朝堂对山东郡县控制力的确不足。
不然他也不会兴修直道, 多次劳师动众的东巡、北巡了,为的不就是威慑天下,让各地宵小不敢轻举妄动吗?
但......
毫无动作真的可行吗?
嬴政心中存疑。
他沉声道:
“按你所说。”
“朝堂的确可以静观其变。”
“而且随着时间推移,地方法律也会越来越普及,但地方世族和豪强恐怕也会越发坐不住,到时他们若反了呢?”
“朝堂对山东郡县控制力不足。”
“若是某地出现叛乱,山东其他郡县必定会生出心思,到时六国余孽也闻风而起,天下不就又陷入到战乱之中,大秦数代君王励精图治,这才得以天下一统,放任自流,岂不意味着前功尽弃?”
“这如何能行?”
秦落衡深吸口气。
缓缓道:
“我的确建议无为而治。”
“但无为而治并不意味着什么都不做。”
“继续放任自流,地方的确会生乱,这是显而易见的。”
“山东各地实行了数百年的私有制,哪有那么容易改制?地方上的阻力无比的大,而且很容易造成反复,想要真的实现改制,只能进行大刀阔斧的革新!”
“光靠普法,就想扭转观念, 谈何容易?”
“现今大秦的田制为‘新’,山东各地的旧田制为‘旧’,想快速的实现以旧换新,注定只能走暴力路线。”
“民众质朴单纯。”
“很容易受到世族豪强的蛊惑。”
“无论朝廷怎么做,其实都免不了流血事件。”
“既然如此。”
“那就长痛不如短痛。”
“让血的教训,让民众知道,大秦的田制是怎样的。”
“那如果天下反呢?”嬴政问道。
秦落衡漠然道:
“那就再横扫一遍天下。”
“当年六国尚在,大秦依旧能东出函谷,横扫天下,现在只剩一些六国余孽,大秦又有何惧之?”
“若是大秦在数年之内,军队就腐化到难堪重任。”
“那大秦当亡!”
听到秦落衡的话,嬴政也是大笑。
额首道:
“说的不错。”
“当年六国合纵伐秦,大秦都毫无在意,现在只剩一些余孽,大秦又岂有怕的道理?”
“他们敢反,大秦就敢灭!”
“他们要是敢复国,大秦就敢去灭国!”
“大不了。”
“杀到六国空无一人!”
秦落衡眼皮一跳。
尴尬道:
“这不至于。”
“我就那么随口一说。”
“我的无为而治,其实是谋而后动。”
“只要朝廷拖得足够久,一定会有地方世族豪强按耐不住的,到时朝廷直接派县尉、郡尉去平乱就可以了,而在平乱时,主要针对地方的世族豪强。”秦朝初期县尉,郡尉都是老秦人。
秦始皇对军权抓得很狠。
“平乱不是为了杀人。”
“而是为了拿到世族手中的契券。”
“商君当年有徙木立信,朝堂可效彷于民间立信。”
“把这些契券当众烧了!”
“然后由官府重新给地方黔首分发田地,同时让法官和法吏到场宣讲大秦田制,让土地公有的政策深入人心。”
“再则。”
“这边的做法,一旦传出,一定会引起其他郡县恐慌,正所谓‘乱世用重典’,但在我看来,也应当‘行重赏’。”
“朝廷当对第一个平乱的郡县重赏。”
“首功者当直接晋升入朝!”
“地方动荡的时候,最能显现官吏能力。”
“而且......”
“这也是地方官吏的大考!”
“山东郡县的官吏很多都蛇鼠两端。”
“一边当着大秦的官吏,另一边却跟六国余孽纠缠不清,这次的地方动乱,也是在逼他们做选择。”
“选秦!”
“还是选六国!”
听着秦落衡滔滔话语,嬴政眼中露出一抹异色。
他完全没有想过,秦落衡能把这事想得这么透、想得这么深,秦落衡知道这件事,也不过半个时辰,但就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他不仅看出了问题所在,还想到了解决之法。
他着眼的还不是解决一个问题。
而是多个问题。
土地、民心、官吏。
凡是牵扯进去的,他都考虑到了。
考虑的无比周全细致。
甚至于。
他自认自己短时都想不到这么深。
更令他惊奇的是。
秦落衡没学过权谋之术,但他的一言一行,却是充满了权谋。
杀世族豪强立威,再到烧、发契券于民间立信。
这明显是恩威并施!
再则。
通过地方平乱,检测官吏对朝廷忠心与否,同时也检验这些官吏的能力强弱,对其中能力上佳又对大秦忠心的官吏予以加官进爵。
这无疑是恩。
对那些蛇鼠两端、阳奉阴违、能力不足的官吏,予以废免。
这无疑是威。
一拉一打,不仅确立了朝廷威信,也让原本担心前途的地方官吏看到了晋升的希望,这对大秦的好处显而易见。
另外。
打击地方世族豪强,无疑是在削弱六国余孽。
地方平乱,平的不仅是世族豪强动乱,也是在平六国余孽之乱。
地方官吏到时只有两种选择,要么选择彻底倒向大秦,跟六国余孽做切割,要么选择作乱,彻底倒向六国余孽。
除此之外。
没有第三种选择。
因为......
地方最大的世族豪强就是六国余孽。
地方官吏想平乱,就必须拿六国余孽开刀,不动六国余孽,地方黔首早晚会闹事,到时他们再想做切割,也为时已晚了。
这才是真正的大考。
考得过。
一路加官进爵。
考不过。
当场被废免。
如果真按秦落衡的想法施行,不仅土地问题得到了彻底解决,还解决了原六国官吏的提拔废免问题,以及六国余孽猖獗的问题。
这才是真正的一劳永逸。
于国于民皆利!
嬴政欣慰的点点头,随即看着秦落衡,好奇道:“你说的这些举措都不错,我会把这些想法告诉始皇,不过,这些举措真的都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秦落衡自得道:
“这自然。”
“我一贯认为朝廷大政确立后,除非真到了不得不改的地步,不然就不要轻易去改变,若是真的决意要变,那就当速战速决,以雷霆万钧之势迅速改掉。”
“国家大政非是儿戏。”
“犹豫不决,只会适得其反。”
“但若说真是我个人想到的,其实也未必,长吏前面也听到了,我说的于民立信,源于商君的徙木立信,而烧契券这些,来源于孟尝君的焚契市义。”
“至于重赏官吏。”
“则来源于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我虽然过往熟读的是道家典籍,但其他百家学说亦有涉猎,应该算是博采各家之说见长,以‘兼儒墨,合名法,于百家之道无不贯通’。”
“集百家之学为我所用。”
“在国家大政方面,我还是推崇无为而治。”
“......”
闻言。
嬴政脸上笑意渐渐僵住。
眼中还闪过了一抹没来由的厌恶。
秦落衡说的这番话,他曾在另一个人嘴里听到过。
那人叫吕不韦!
秦落衡没有察觉到嬴政脸色的变化,还颇为自得的卖弄起自己的博学,嬴政没有去打断,只是在一旁静静的听着。
听完。
就面不改色的坐回到躺椅上。
此后再无言语。
秦落衡只当嬴政累了,也没有去打扰,自顾自的看起了识字教材《仓颉篇》,不时还在习字简上写下几个生僻字。
很快。
就到了饭点。
秦落衡起身,去到后厨,做起了午餐。
这时。
嬴政睁开眼,眼中闪过一抹冷色。
他想起了当年吕不韦力荐《吕氏春秋》时说的话。
吕不韦说:
“《吕氏春秋》备采天下六百余年为政之成败得失,以王道统合诸家治国学说,以义兵、宽政为两大轴心,其宗旨在于缓和自商君以来之峻急秦法,使国法平和,民众富庶。”
“非法、非墨、非儒、非道。亦法、亦墨、亦儒、亦道。”
“非百家之说,但集百家之学。”
“可称为杂家!”
“......”
良久。
嬴政才冷声道:
“吕不韦你当真就这么阴魂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