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九走进房间,便在左云刚才坐过的位置上,缓缓地坐了下来。他一脸平静地,观察着对面的华淑予。这女人顶多三十岁左右,年纪应该比江仕航小一半不止;她身材较好,一领旗袍整洁合体,脸相平和端庄,也可以说颇具几分姿色。这刹那,冯九想起监听中曲子良说过的徐娘半老,这形容似乎不太贴切,因为这女人周身透出的是成熟,是大多数女人们,一生黄金时节才有的美艳和风韵。
“华女士,”冯九开口说,“请允许我先申明一下,我们今天这里不叫审问,应该称作讯问。还有,我和你对坐的位置也不应该是这样的,至少我不应该高高在上。只不过,我来之前就已经这样了,那你就权当我这边,只是一把平等的椅子吧,请你不要在意。”
“谢谢。”华淑予不动声色。
冯九拉动一下此前的记录本说:“很好。我现在知道你叫华淑予;下面我自我介绍一下……”
华淑予微微抬一下手说:“不用了。我知道您是豹头冯九先生。”
冯九含笑道:“这么说,你认识我?”
华淑予轻摇了一下头道:“久闻大名,却又初识尊容。不过,此前我曾听江仕航提起过您,今天一见您气质不凡,便冒昧认定而已。”
“噢。江仕航认识我?”
华淑予又微微摇头说:“他也不认识您。不仅不认识,还曾一度误把别人当作了你。但他近些天回想起来了,就是您,曾以军统少将身份教训过他。”
冯九自然想起了沈洋的方脸盘、金鱼眼,也想起了九龙山下的三官殿。他笑了笑说:“不好意思,华女士,坦率地说,九龙山下那次也不是我,那只是我的一个兄弟,是他狠狠地教训过江仕航一次。你知道那是为什么吗?”
“知道一些大概。”
“好。”冯九停顿一下说,“如果华女士不嫌我唐突的话,我想问问,你对江仕航近年,特别是近半年多以来的所作所为,有些什么感受和看法?”
华淑予仿佛很为难地犹豫了一会儿,说:“妇视夫为天,不敢妄加评论,但也不敢称赏。”
冯九点头道:“嗯,就你这句话,不客气地说,华女士你是被‘女子无才便是德’这类封建古训所束缚了。不过,我还是想问问,华女土对于日寇侵华,小鬼子杀害我同胞,污辱我姐妹等等罪恶行径,敢不敢给予一些评论?”
“当然敢,这有什么不敢的!日寇侵华行径惨无人道,灭绝人性,所犯罪恶罄竹难书!”华淑予有按捺不住的气愤道,“日本人南京屠城,我姑母全家七口惨死刀下;他们穷凶极恶,禽兽不如。每每想起,我都恨不能……”
“恨不能生食其肉?”
“对。”
“那么,你对江仕航父子认贼作父,帮凶日寇,破坏抗战的行为作何看法呢?”冯九不待对方回答,又紧追道,“还有,江仕航公然盗窃、鲸吞民众捐献抗日的巨额经费,其行为,犹同夺我抗日将士手中刀枪,帮助日寇加速杀害我中华国人;其行为同样猪狗不是,禽兽不如,你想不想生食其肉?”
华淑予头垂下去了。但这只是瞬间,她终于毅然地抬起头来说:“豹头冯九先生,有话您就直问吧。反正我与江仕航已经讲好,下月月初,我就去南京姑妈家,从此我再也不是他江家的人了。就江家近期过分的行为而言,我略知一二,我想我能说的、该说的,我都会对您讲的。”
冯九又轻吁一口气道:“很好,很好啊华女士,我尊重你妇道操守的选择。因此我的问话,也会仅限于江仕航近期的不法行为——这样吧,你就从你与江仕航扮垃圾婆、垃圾公出走说起,到江仕航现在窝藏马公馆地下室止,这段时间里的有关经历和作为。行不?”
华淑予叹一声道:“这么说,你们什么都知道了?”
冯九诚实地说:“是的,对于江仕航的作为,大方面我们都已掌握了。但是也有不太清楚的地方,比如,江仕航指示谁杀害了曲兰花和曲子良;还有他为什么要窝藏在地下室,以及地下室内的具体情况。还有,他为什么要你去联系黑帮乔门等等。”
华淑予点了点头道:“那,我还是从头说起吧——”
华淑予说:
半个多月以前,江仕航带她离开江公馆之时,说的是去上海旅游,顺道先去南京,去看望华淑予娘家唯一幸存的姑妈,商谈日后由她照看姑母,并继承其遗产等事宜。然而一到南京,仅停两天,江仕航便以身体不适为由,不去上海,返回江城。到江城之后,他们并未回家,而是秘密住进了宏发大旅馆。
江仕航这一切神神兮兮的行为,他解释起来理由颇多,却从没提说过要来兰溪。直到有一天,不知江仕航从什么地方得到一则消息,说曲兰花带曲子良图谋不规,已经悄悄去了兰溪。这则消息令江仕航十分震惊,非常恼火,又焦躁不安,华淑予自然也知道了事情的严重性。
有关兰溪捐款大案始末,华淑予是知道的,也都是江仕航亲口告诉她的。江仕航能将这种事情告诉她的原因,一是江仕航认为他们的感情还不错,其二是华淑予生性不贪,江仕航放心。华淑予自从知道江仕航窃取了抗日捐款,曾一度十分震惊。其间她多次劝说江仕航,希望他能设法返还那批巨款。可是,她的每次劝说,江仕航一概以当今的,蒋宋孔陈四大家族大肆敛财为说道,为榜样,说是自己比起人家,只是小巫见大巫而已。说到民族大义时,江仕航更是不以为然,高论颇多,说得头头是道,天花乱坠。华淑予喟然暗叹,自知无力阻止和挽回此事,也就权当事不关己了。但她内心对江仕航有了重新认识,原有的相互感情也悄悄地蒙上了一些阴影。
当江仕航要华淑予同来兰溪时,她本不愿意,却又不敢过分违拗江仕航。乘船赶到兰溪那天时值傍晚,下船后,江仕航趁夜色蒙胧,便带华淑予径直进了马公馆,并由朱自富直接领进了地下室……
“慢,”冯九插话问道:“你说的朱自富,是不是那位看守马公馆房屋的小老头儿?”
“是的。”华淑予说,“江仕航在小洪门作二阿哥时,曾经救过朱自富一条命。原因是当时朱自富违犯门规,必死无疑。是江仕航私下巧用替身换回了他一条性命。从那时起,朱自富便改名换姓,由原来的周子虎改为今天的朱自富。一桩救命之恩,外加同门师兄弟的情分,朱自富自认江仕航为再生父母,甘愿拜在江仕航名下当了家人、打手,实际就是甘为奴仆。朱自富这人其貌不扬,但武功极高,人也义气,只是行为上有些放荡不羁,在小洪门时即被人称作飞天浪子。”
“哦。你接着讲。”
华淑予继续说,那晚,江仕航带她进了马公馆的地下室之后,她有生第一次的,看到了那么多堆积如山的银元和金条。这堆银元、金条全是用帆布口袋分装着的,一袋一袋垒起老高,占居了大半截子地下室。那些口袋颜色一致,大小相等。她曾经听江仕航炫耀时说起过,那些口袋全是他提前成批预制的,口袋里的碎石瓦块,也是他老早之前,以整治马公馆地面为由运进去的,并由朱自富按照一定份量,预先装好备用的。装好了碎石瓦块的布袋,全都存放在地下室,到了调包之时,只须撬开真品木箱子,一袋出,一袋进地兑换一下即大功告成。这一切,他们都做得谨慎周密,天衣无缝。就连知情人,除了江仕航本人,也只有朱自富、江若愚,和七名后来突染暴病身亡的外地短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