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州府衙门与布政司衙门,盐道衙门,都省城中央的鼓楼脚下。
从布政司衙门至府衙门不过千步而已,故而消息得的是最快。此刻府衙门里,现任知府乃李应兰正在坐堂。
李应兰是广东东莞人,乃嘉靖四十四年进士,入仕十几年来方升知府,现在是府试第一场第三日,明日就要发案了。
合府几千份卷子都压案上,李应兰一人要全部看完是不可能的,故而从外省请了几个懂得看文章的幕客,替他阅卷。
李应兰在举业上蹉跎半生,小三关卡了许久,后乡试会试殿试倒是一番风顺。他深觉得他在小三关时遇到的那些考官,都放任幕客评卷,慧眼不能识珠,导致他科场失意。故而他请了这几个幕客都是饱学的生员出身,看府试文章料想是没问题了。
但即便如此李应兰还是不放心,亲自在堂上盯着,深怕这些幕客看得不仔细,屈了英才。
经过两日一夜这些幕客们从府试里几千份卷子中,定了五百份卷子呈上。这五百份卷子是第一场合格备卷,二场三场之后,李应兰会从中再选出一百卷,最后作为府试墨卷。
李应兰已是看了一半,面色颇有喜色,其中有数名才子的文章,被他圈了三圈。在他眼底这些才子的文章,不说是乡试里,在会试里也是能有一席之地的。
就在李应兰读卷时,他的心腹师爷米师爷三步并着两步赶了过来,一见李应兰连声道:“东翁大喜,大喜,真乃是天大之喜?”
“何喜之有啊?”
李应兰虽是奇怪,但面上还是十分镇定,表露出一个知府该有的稳重,但待听到消息的下一刻,他的稳重没有了。
“什么,三元及第?真是本府士子?”李应兰失声言道。
“是东翁,是万历四年乡试解元林延潮。”
“原来是他,”李应兰立即从藤椅上起身,戴上乌纱帽道,“速速备轿,本府要去解元第。”
李应兰心想自己治下出了一个状元,乃文教之功啊,将来吏部考评,因此肯定是要加分的,更何况是三元及第,自己这一番真是走大运了。
李应兰满脸喜色的就要出门。
“东翁且慢。”米师爷道一句。
“怎地?”
米师爷道:“东翁,捷报自有人去送,去林府上贺喜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东翁此刻另有要事啊。”
“何事?”
“锦上添花之事。”
李应兰听了重新坐在椅子上,皱眉思索了一阵问道:“师爷,何为锦上添花之事?”
米师爷低声道:“东翁有所不知,我打听得消息,这位新科状元的堂兄正是的府试考生。”
“你是说双喜临门?”李应兰目光一亮。
米师爷低下头道:“东翁英明。”
李应兰精神一阵道:“新科状元的堂兄,叫什么名字?”
“登瀛坊巷,林延寿。”
李应兰当下对下面的幕客道:“快,把林延寿卷子出来,本官要点他为程卷。”
“是。”众幕客们都了解到知府要锦上添花的心思,是啊,兄弟二人一府试及第,一状元及第,真双喜临门啊!
当下这些人五百份备卷里七手八脚地找卷。
“还没找到吗?”李应兰的神色有些不好看。
几名幕客道:“东翁,可能不在这五百卷之中。”
李应兰当下拍桌子了,对这几名幕客道:“你们这帮酒囊饭袋,差点给本府闹了个大笑话,亏你们各个都自称饱读诗书,连卷子都不会看,不知还有多少遗才被尔等手中之笔冤杀!”
见知府震怒,这几名幕客一并跪下叩头,连声道:“请东翁恕罪,恕罪。”
米师爷也是在旁劝道:“东翁,息怒,息怒。”
“还不将卷子找出来,以后再重办尔等。”李应兰重重拂袖。
几名幕客连忙称是,然后去落卷寻找。而李应兰怒气未歇,负手在案前走来走去。
片刻后一名幕客激动地道:“东翁,找到了,找到了!”
“快,呈给本府!”李应兰坐回案上。
幕客将找到的墨卷呈上,李应兰拾卷读起……
片刻后,李应兰问米师爷:“新科状元的堂兄真叫林延寿?不会弄错?”
“籍薄上写是侯官县人士,现居登瀛坊巷,而点名册上也是相同,不可能有错。”一旁米师爷接过卷子看去,捏须不语。
李应兰长叹一声对下面几名幕客道:“是,本府错怪你们了。”
几名幕客都是如获大赦。
李应兰不由道:“同样是兄弟,一人三元及第,另一人却如此草包,怎地叫人相信。”
一名幕客上前道:“东翁,龙生九子各有不同,又何况堂兄弟乎?”
李应兰长叹道:“本官就是取他为五百名也难,何况府试及第,说出去岂非被人戳脊梁骨骂。”
另一名幕客道:“东翁看在新科状元的面上,还请三思啊!”
李应兰听了心想也是,算了,算了,就低低取了这林延寿就是吧,他从案上拿起朱笔,待要勾圈,悬腕停了半空,突将笔一丢长叹道:“本府实下不了这手啊!”
“东翁,或许也不能这么早下定论。”这时米师爷在一旁道。
“怎么说?你也要本府取了他不成,本府可不想为官半生,清誉毁于一旦。”李应兰也算是一个有坚持的好官。
米师爷笑着道:“属下自不会让东翁强取,不过我乍一衡文时,也觉此人文字荒谬,但再读一遍,细细一看,却别有一番意思来。”
李应兰呆住了,盯着米师爷问道:“米师爷,你这话是发自肺腑吗?”
米师爷肃然道:“东翁,不错,此人文章不合大流,难免令人一眼弃之,不仔细看来却自成方圆,正因不媚于众,才能言下自成一家啊!”
几名幕客听了米师爷这么说,都是一并泪流满面了,这等文章都给你吹出花来!你咋不上天呢?
李应兰也是拿过文章来重新看了一遍,半响后方道:“幸亏师爷一语提醒,否则我也看不出此文的妙处来,也并非没有可取之处嘛!”
李应兰的话掷地有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