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由于心中记挂着军情, 段云亭在比武场里稍坐了片刻, 便匆匆离去,只留下苏逸继续主持监督。
彼时沈秋已然比试完第一轮,正在场边候着, 忽见段云亭起身而去,心中便大抵知晓了几分。
只是……此时的当务之急, 莫过于为自己争取一个随军出征的机会,否则一切都将是无稽之谈。
念及此, 她将手中的□□越发握紧了几分。
次日进行的, 便是武举的最后一项,领兵对阵。比试双方各领人马,一攻一守, 考验用兵应急的能力。每人统领不过百余人, 然而这每一人象征的便又是百人。
由于是攻是守,对方何人, 头一日早已抓阄决定了下来, 故而所有人均有一夜的时日准备。
沈秋是当日最后一个出战的。彼时已近黄昏,她一身铠甲高坐于马上,带着自己蓄势待发的攻军,抬眼望了望前方“城池”后戒备以待的守军。深吸一口气,举起手中长剑正待发出进攻指令, 动作却鬼使神差地顿在半空,而是转头朝场边望去。
凉棚里,几名官员正在匆忙地做着记录, 而负责主持的苏逸却只是坐在一旁喝茶,模样分外悠闲。
然而,那上首的位置却是空着的,段云亭,一整日都不曾出现。
沈秋心下空了一空,却见苏逸冲着自己一笑,使了个眼色。那眼神似是安慰,似是鼓励,她无暇细想,匆匆收回思绪,投入战事。
苏逸坐在场边,眼看着沈秋一声令下,她周围的人马便迅速分为两拨,攻向“城池”的左右两门。而对方守将也应变及时,当即调整防守布局,在两处都安排了同等人数的守军。守在城门外的迎敌的守军更是不甘示弱,列阵以待。
及至城下,沈秋发出第二次声号令,伴随着声音落下,自己已然连人带马冲了出去。在她身后不多的兵将迅速跟了上去,犹如一把利刃,瞬间劈入对方阵中,厮杀做一处。沈秋一马当先,一连斩倒数人,便直直往城下冲去。
只是守城主帅一见对方气势锐不可当,当即下令紧闭城门,死守不出。沈秋下了第三道命令,一时间身后另一波士兵便扛着“圆木”“云梯”冲了出来,他们在其余士兵的掩护之下,一波紧接着一波冲击城头,不给守军以片刻的喘息之机。
一时间,整个场中刀剑轰鸣,喊杀如雷。原本只是一场小小的模拟战,双方竟仿佛拿出了拼死一搏的劲头。原本闲闲坐在场边苏逸,手中的茶在空中顿了许久,方才意识到该放下了。
只是他虽然自己不通武艺,但若论这排兵列阵之术,却明白得很。眼见沈秋一方攻了许久,云梯一次次架起又一次次倒下,终是撬不开守军那固若金汤的防守,不免也有些忧心。心知这规则是唯有破了成,攻方才算是胜,而照此势头,若是这般久攻不下,全军一鼓作气,再而衰,及至三而竭时,便再无机会了。
正疑虑之时,却听到身后一阵脚步声。苏逸回过头去,见竟是段云亭匆匆而来,便欲起身施礼。
而段云亭几步走到凉棚里坐下,却是冲他拜拜手道:“爱卿不必多礼,赶紧替朕找几个人来扇风才是要事。”说罢自己已经抄起桌上的一把扇子,迫不及待地扇了起来。
苏逸连忙吩咐下人过来七手八脚地给段云亭扇风,眼见这暮色四合,天已有些凉了的时候,他却还是这般满头大汗,心下便知必是来时步履太急了。想来到底还是记挂着这边的结果,放不下心。
他迟疑了一下,本想问问段云亭这一日间战情可有何变故,然而还未开口,却听得满场一阵惊呼。再看段云亭,目光早就直勾勾地落在了场中。
苏逸循声望去,只见此时天色已有些暗了,故而“城头”点起了火把。然而火光跳动间,却足可见城头一片鏖战的景象。
再看城下,攻军已有不少士兵顺着云梯而上,其势已然不可阻挡。
眼见着情势逆转竟只在一瞬,苏逸不禁一愣。还未细想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一旁的段云亭已然笑着开了口:“这沈爱卿用兵还真是大胆,本就百余人她也敢分出一部分偷袭,也不怕被人看了出来。”
苏逸听闻这才意识到,方才沈秋多半是悄悄留了一部分人马,趁着两军攻防激战之时,从“城后”不动声色地上了城楼。如此一来,守军死守之势已破,必将顾此失彼,落于下风。
此时想想,方才她分外执、不计后果一般地地派人正面攻城,便也是有心分散对方注意,待到这暮□□临的时候,给偷袭的人马以可乘之机吧。这一策“声东击西”若换做寻常战事,也算不上有多奇险。然而正如段云亭所言,在这以一当百的模拟战事中,双方兵力相当,若是少了人很容易便能看出。如此情况下还敢于用这法子,无疑从胆识上便高人一等。
沉吟间,场中局势已然飞速地倒向攻军,而段云亭这时已然收了目光,桌上茶杯开始啜饮。那神情,分明昭示着场中胜败已定。
待到守军举起白旗的时候,他才将手中的茶杯放下,却是慢慢道:“沈爱卿这一仗打得倒是分外果决,只是……有些急于求胜了。”
苏逸闻言一怔,转眼看向他片刻,才道:“兴许沈大人并无意掩饰自己的求战之心。”
段云亭闻言笑了笑,没有回答。却是转头对身后的侍卫吩咐道:“让沈爱卿过来。”
放下了马的沈秋一听段云亭来了,讶异之余连面上的汗也来不及擦,便随着侍卫匆匆赶了过去。
及至到了面前拱手一礼,道:“臣沈丘见过陛下。”
段云亭眼见她鏖战过后,气息里还带着喘,顿了顿,笑道:“爱卿平身吧。”
沈秋站直了身子,等了半晌不见段云亭说话,终于忍不住问道:“不知陛下有何吩咐?”此时开了口,气息却还是有些不稳。
段云亭慢慢站起身来,走到她面前笑道:“朕方才打理完公务过来,碰巧看见了爱卿破城的一幕,实在精彩非凡。”
苏逸在一旁听他刻意地强调了“碰巧”二字,不觉暗暗想笑。
而沈秋不知他葫芦里这是卖的什么药,只能再度拱手道:“多谢……陛下抬爱。”
然而话音刚落,却感到一阵阴影投到面前。她一抬头,却见段云亭竟是攥起衣袖,拭上了她的前额。
这动作在寻常人眼中,不过是君王体恤臣子的一种……呃,比较特殊表现,然而在苏逸看来,却是别有一般最为。他在一旁心里默念着非礼勿视非礼勿视非礼勿视……又想着是不是应该到椅子后面避嫌一下了……
沈秋瞬间僵硬,动弹不得。别说是喘息了,连大气也不敢出。只感到那带着温度的触感隔着衣袖,自前额从侧面徐徐下滑,最后在下颚处轻轻一蹭,末了收回。
段云亭退后一步,眯起眼睛笑了笑,道:“沈爱卿方才作战奋不顾身,看看,流了这么多汗,便赶紧回去歇息歇息吧。”
沈秋闻言如蒙大赦,简直是落荒而逃。
段云亭满意地看着她离去,这才转过身对苏逸道:“苏爱卿这便回宫吧,顺便将这二日的记录拿来朕瞧瞧。”说罢状似开心地拂袖而去。
苏逸将事情吩咐下去,自己也跟了过去。心想他方才特地唤沈秋前来说些有的没的,其实是非要趁机揩个油心里才舒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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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这二日白日打斗夜里还要谋划布局,沈秋当日回去困倦已极,一觉睡到日上三竿。
然而醒来之后,却处处已是忙得不可交加。
而原因只有一个:段云亭即将御驾亲征。
沈秋心怀忐忑,难得不因公务而主动地去了一趟御书房,然而却被守卫在门外的成渝告知,陛下正在同一帮重臣商议作战事宜,无暇见任何人。
沈秋只得悻悻而返,见不到段云亭便不得而知自己究竟能否随军出征,在朝中上下打听了一番,却也没有听到任何风声。
如此担心了三日,直到出征的当晚,沈秋才得到宫人传来的旨意,让她次日一早去往城郊十里,说是陛下要在出征仪式前封将。中选与否,明日便可见分晓
于是沈秋又提心吊胆了一个晚上,次日一早便赶往城郊,远远地便见旌旗猎猎,出征的大军如同一条卧龙,盘旋在平野之上,气势如虹。同文武众臣待了片刻,便见段云亭的车辇徐徐地从城中而出。
段云亭今日一身戎装打扮,估摸着这么些年宫中是无人见过的。银白的甲,明黄的袍,倒是分外的夺目。只是他神情照旧懒懒散散的,唇角还带着惯常的笑,加之天生爱修饰服章,身上没少带着大大小小的装饰,故而这本该英气逼人的装束,被他硬生生地穿出了闲散的贵气,也算是世所罕见了。
见众人已然到齐,段云亭起身走下车辇,对旁边宫人一个示意,那宫人便开始宣读武举的结果。
入选的一共十人,此番将随军出征。沈秋自然是拔得头筹的,而成渝、赵挺亦是榜上有名。
宣布过了武举结果,那宫人又展开拜将的圣旨。他一字一句念的时候,段云亭只是在一旁抱着手,含笑地看着面前的一排人。沈秋垂首听着结果,不知为何只觉得有一束目光总在自己这边逡巡,弄得人好不自在。
而这时,她听到了自己在军中所任的职务。
原以为以自己这般特殊身份,最多不过作为小校,随侍段云亭左右。然而出乎沈秋意料的是,段云亭给她在职务……竟是副将,在新入选的众人之中,可谓是无人能出其右。
不可思议之下,沈秋抬起眼看向段云亭,却恰好触到对方落在这里的目光。段云亭朝她挑挑眉,笑而不语。
沈秋怔怔地看着他,一时间不知为何竟是失了神。
“沈大人,还不快谢恩?”直到耳畔宫人的话,将她的思绪猛然拉了回来。
“臣沈丘……谢陛下圣恩。”沈秋闻言匆忙拱手,接过宫人递来的铠甲和帅印,垂着头,只觉心内仿若有波澜万丈,翻江倒海,连带着自己双手都是颤抖着的。
时至今日,她终于解除了这几日的忧虑,终于圆了自幼以来的梦想,终于将要再一次踏上西秦的土地,终于能有机会凭一己之力去尝试着平息战争,终于……
然而这些都绝非让她震撼至此的原因。只因她从未想过,自己孤注一掷竟能换来如此结果,从未想过……段云亭为自己竟能做到如此地步……
原因是什么,已经太过明显,明显到不需言说。
闭上眼极力平复着心绪,沈秋慢慢地想,一切……便等到这场本不该有的战争结束之后吧……
而正此时,便听段云亭道:“眼看时辰便到了,各位这便速速换上铠甲,准备出征吧。”
“是。”沈秋随着众人正欲行至一旁更衣,却听段云亭在身后唤了一声“沈爱卿”。
沈秋循声回身站定,却见段云亭几步朝她走过来,在她面前立了片刻,眼中泛着隐微的笑意。但沈秋着实不习惯他这般,被这么看着只觉得心里直发毛。
清了清嗓子正欲委婉地催他有话快说,而这时对方却忽然俯下|身子,在她耳畔低声道:“沈爱卿,这是朕对你的信任。你若辜负了朕,朕……可是会伤心的。”起初语气倒还寻常,及至说到一半,却似乎又掺杂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竟好像是在……撒娇?
这个词冒出脑海的时候,沈秋自己也吓了一大跳。然而那气息吹拂在脖颈处,分明就仿若一片羽毛,挠在最柔软的地方,让人的心忽地就乱了。
心知自己不能再这么乱想下去,她仓皇退出一步,清了清嗓子,一拱手道:“臣定将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段云亭站直了身子,看着她眯了眼,笑道:“沈爱卿既有此言,便是最好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