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虑到刘子恒的第一次和第二次来信——如果说，我在网上的一切动作都会被实时传递出去，那么我显然不能直接上网去搜一些问题。

而如果不能上网查资料，那么还有什么手段解答自己的疑问呢？

当然是问人。

于是，我在教学楼的走廊里堵住了江申教授。

江申是本校哲学系的教授，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他的相貌平平无奇，几乎没法给人留下任何深刻的印象——除了眼神。

近距离面对这位哲学教授的眼神，便可以感受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压迫感。这是一种让人觉得锋芒毕露的目光，总是带有肆无忌惮的探究之意。

虽然有所耳闻，但我以前并没有见过这位教授，更没有上过他的课。不过在教务系统里可以查到他的信息，包括证件照和课程安排之类的。所以我掐在刚刚下课的时间点，在教室外面等到了他。

江申教授抱着教案盯着我，问道：“同学，你有事找我？”

我实话实说：“是的，我想请教一个问题……您听说过缸中之脑么？”

“当然。”教授的眼中似乎闪过了一丝光芒，但他的神情依然平静。

“您觉得，缸中之脑这个设想有可能是真的吗？我们可不可能真的生活在虚拟的世界里……”

“这不可能，”江申嗤笑了一声，“缸中之脑的表述是一个谬论，其中隐含着逻辑障碍。”

“啊？”我顿时有点傻眼。原本我还以为，哪怕是专业的学者也会对这种‘举世皆为梦幻泡影’的想法感到迷惘，但面前这位教授的态度却斩钉截铁。

“这个表述是自相反驳的，因为它暗示了一种神秘的指称理念……”注意到我一脸懵逼，江申教授便说，“别在走廊里挡人家的路了，到这间空教室里，我给你稍微讲一下吧。”

接下来，在一间空教室里，我被这位哲学教授灌了一堆东西——他不需要我做出任何回应，便滔滔不绝了起来：

“从哪里开始讲这个问题呢……这样好了，你知道所谓的图灵检测吧？就是在聊天的时候，当你无法分辨对方到底是机器还是真人的时候，就可以说这个机器有了人的意识——这个说法你知道吧？”

“但问题是，这个机器虽然很会聊天，但它真的有意识么？它没有眼睛，没看过真实的色彩；没有嘴巴，没尝过饭菜；没有鼻子，没闻过花香——对这种机器，哪怕它能通过图灵检测，我们能说它真的有意识吗？不，它只是一个语词机器，只会造句子来回答问题的机器而已。不管算法多复杂，都不能称之为意识。”

“就算它真的有电子眼之类的感官，但当它说‘我喜欢蛋糕’的时候，它是真的喜欢，还是仅仅是一种程序算法？它真的有爱或恨的感情吗？”

“请注意，如果把两台通过了图灵检测的机器连在一起，让它们开始不停地聊天，进行这种模拟人类的游戏，那么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呢？哪怕世界的其余部分都消失，它们也会一直不断地互相愚弄下去。它们会谈论天气、谈论体育比赛、谈论政治财经新闻，但它们其实并不理解自己说的是什么。它们的交谈不指称任何实际意义，只是单纯的语言游戏而已。”

“意识的核心是指向性。比如，当你说粉笔这个词的时候，浮现在你脑海里的是什么？是你对粉笔的印象。你看过粉笔，摸过粉笔，你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你的意识指向了粉笔这种东西。你和机器不一样。”

“现在我们说回到缸中之脑。这个设想，像不像我刚才说的，把两台聊天机器连在一起玩模拟人类的语言游戏？当然，缸中的是真实的大脑，但这些大脑从来没有接触过真实的世界，所以他们想象中的一切和真实的外界之间，也并不具有实在的指称联系。”

“什么是指称？嗯……就比如说，我在黑板上用粉笔写上我的名字，江申。这两个字，指称的是我。但如果是一个不认识我的人写呢？如果他并不知道我这个人，写出江申这两个字的时候纯粹出于偶然，那就不成其为指称了。”

“不知道我的人写出的江申两字，不指称我。不理解人性的机器说出的语言，也同样不指称实际意义。所以如果我们真的是缸中之脑，那我们就不可能怀疑我们是缸中之脑。当然，真要做一番严密的逻辑论证的话，那比我刚才说的还要复杂得多。”

“如果你能读懂维特根斯坦，那就不难理解这句话了——如果我们是缸中之脑，那么‘我们是缸中之脑’这个设想就是假的，因此该设想必然是假的。所以我说，缸中之脑的设想自相矛盾，自相反驳。”

“如果你读不懂维特根斯坦也没关系，你可以去看看普特南的著作。普特南就是第一个提出缸中之脑假设的人，但他在提出这个假设的同时，又提出了有力的批判，论证了其内在蕴藏的逻辑矛盾。”

“你们这些年轻人啊，往往很喜欢空想。按照你们如今的流行语，就是脑洞很大。但是开脑洞很容易，认真学习却不容易。空想很简单，但要搞懂前人的成果就很不简单了。你们现在设想的东西，往往在几十、几百年前就有人想出来过，而且进行了严密的阐释和论断……”

果不其然，到最后，我还是接受了老师的说教。

江申教授讲的这些东西，我不敢说真听懂了，只是模模糊糊地把握到了一些概念。但我注意到了他所讲内容的一个前提。

于是我问：“您说，缸中之脑并没有真正理解过真实世界……那如果一个大脑在被放入缸中以前，在外部的真实世界里生活过一段时间呢？如果他是体会过真实，然后被困在虚假世界里呢？”

江申教授沉吟片刻，低声道：“如果是那样的话，缸中之脑这个假设似乎就没什么问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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