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宁城东门内,气氛诡异静谧。
周主厨环顾四周一圈,突然醒悟了过来。他那面孔猛然涨红,睁大双眼吼叫起来,“都是我干的!我说了都是我看的!”他向着四周百姓挥手,“这件事都是我做的!和梁门主没有半点关系!你们相信我!你们……”
话音戛然而止,全因何必知一掌砍在了周主厨的后颈之上。
何必知叹了口气,将周主厨的身子捞住,轻轻在地上放平。他自然没有下死手,这时候对周主厨来说,昏迷可能是更好的选择。
城楼之上,对于阎三更的质问,梁饮冰并没有作答。可他身周那些甲士已是等不下去了。他们之中大多数都是隶属于牛富路,还有两位副将军的兵甲。如果梁饮冰不将这个问题说清楚,后果可想而知。
一众甲士中推出一人来,对梁饮冰沉声提问,“梁门主,他们说的都是真的?”
梁饮冰撇头看了他们一眼,只是笑了笑。
“你这是什么意思?”那黑甲不满道。
梁饮冰依旧没有睬他,而是垂眼望着城下。
城下百姓,已是议论纷纷。
黑甲皱起眉头,还准备上前质问。
“你们武宁城的人脑子都不好使吗?”阎三更不耐烦地挖着耳朵,“情况这么明显还要问?”他弹了弹指尖,“现在的情况就是,你们可以滚蛋了,剩下的事情是老子和他的账。”
一众黑甲之中,有不少人怒意上脸。不过为首那名黑甲却没有动怒,他的目光在阎三更和梁饮冰之间游弋了一番,最后对身后黑甲说道:“把马捕头请出来,我们该和他好好谈谈。”
说完这话,领头那黑甲便转身并入了一众黑甲之中。剩下的那些黑甲仍旧保持戒备,不过和阎三更与梁饮冰,仍旧保持着十来步的距离。
城头边缘,只剩下阎三更与梁饮冰两人对峙。
阎三更将那刀剑点地,朝梁饮冰扬了扬下巴,“怎么?准备让老子在背后砍一刀?你可别对我太有信心,这种事情我可做过不少。”
梁饮冰听到这话,依旧没有回头,他的目光始终落于城下。
百姓眼中那些怀疑已是隐藏不住。
阎三更便扛起直刀,打了个天大的哈欠,“还有什么好看的。这些人不就是这个样子,刚刚还能把你当成英雄,不过几句话的功夫,你就成了丧家之犬。他们可以因为一句话相信你,也可以因为一句话至你于死地。”
梁饮冰笑了笑,“我不怪他们。”
“啊?你这家伙是疯了吗?”阎三更瞪着梁饮冰,“他们根本不会在乎你做这些究竟是为了什么,他们然而会怪你把他们的寻常日子搅得天翻地覆,哪怕那些日子后狗屎一样。”
“那你是不是也疯了?”梁饮冰笑着看向阎三更,“就算你费劲千辛,把武毅送回王都去了,你们做过的事情也得不到朝廷的承认。你们受过的苦,不过有人理会。你们守护的燕国太平,他们!”梁饮冰指着城下之人,“他们只当是理所应当。既然如此,你是不是和我一样疯了?”
阎三更被噎得张口结舌,吞吞吐吐地说道:“老子才不管这些蠢货怎么想呢,反正老子做这件事情也不是为了他们。老子就是见不得大燕天下这么多人,要在一个娃娃身上费尽心机。”
“哈哈哈……”梁饮冰低声笑着,“你说的没错,我也从来没有想过,他们会不会对我歌功颂德。我想做,于是做了,我只求问心无愧。”梁饮冰的目光投向昏迷过去的周主厨,“就像我放过老周一样。我所谋之事,所杀之人,所求之果,皆为问心无愧!”
阎三更沉声说道:“老周就可以放过,我的兄弟,就活该当你的棋子?”
梁饮冰冷冷一笑,“你们四大贼的名声,又能好到哪里去?”
阎三更怒哼一声,指着那马菲儿的方向,“那么那个姑娘呢?她也是活该?”
梁饮冰没有半点动摇,“勾结乱匪,其罪当诛。”
“好!好!好!”阎三更怒极反笑,拎起手中直刀雪静,“既然你冥顽不灵,那老子就打到你服!”
梁饮冰微微一笑,同样拎起剑来。
两人之间刀光剑影,便在这城头方寸之地,分出个你死我活。
阎三更率先抢攻,然而梁饮冰后发先至。他手中长剑在瞬间刺出三道残影,在城垛之上刮下三道划痕。
剑锋四周满是点点寒霜,仿佛一阵霜花萦绕在阎三更身前。
阎三更咧嘴大笑,对那剑芒不闪不避。他身上金光闪烁,硬生生扛住了三道剑芒,朝着梁饮冰直冲而去。他身上中剑之处,已是结上了冰霜,但这根本比不上阎三更战意火热。
梁饮冰微微皱眉,却是轻点脚尖,向后轻轻一跃,从一个城垛跳上另一个城垛。
阎三更那雪静刀尖擦着梁饮冰的前襟划过,挂出一条冰霜痕迹。他瞪了梁饮冰一眼,“现在想逃?不嫌晚吗?”
梁饮冰看了四周黑压压的人群,微微一笑,“这是我的家乡,我要逃到哪儿去?”城上城下皆是人头,即便梁饮冰想逃,又能逃到去哪里?
面对阎三更的追击,梁饮冰脚跟一顿,手中长剑如同毒蛇一般舞动起来。剑尖颤抖,似是毒蛇吐信,不知攻向何处。
阎三更并不准备去猜,因为他无惧与梁饮冰以伤换伤。他直接将胸膛让给了梁饮冰,拼着身中一剑,也叫给梁饮冰开上一刀。
天人与金刚,如那矛与盾。
当阎三更这面盾,还带上尖刃之后,梁饮冰唯有暂避锋芒。
在天人与金刚对战之中,天人更需要空间进行迂回,然而此时就在这城楼之上,方寸之地,根本没给梁饮冰留下空间。
阎三更在之前几次交锋中被梁饮冰所压制,他便想到这一点。如今挑选在城楼之上向梁饮冰发难,便是存了地利的优势。
然而,空间并不只是东南西北,还有上天入地!
梁饮冰后退无路,他便高高跃起,仗着自己“半步天位”的境界,能够在空中稍作虚浮。
阎三更又是一刀挥空,更是感到刀尖上重重一顿。
梁饮冰以金鸡独立的姿势,立在阎三更刀脊之上。他如此居高临下,将真元在长剑之上凝聚,“这招,你也硬接试试!”
刹那之间,梁饮冰手中长剑一引。阎三更只觉得自己身周猛然降低了许多,他都能见到自己口鼻之间呼出的白起雾气。
梁饮冰使了个千斤坠,将直刀雪静踩入城砖之中。同时他借着重力挥动长剑,“饮冰剑法——晶坠!”
恍惚之间,梁饮冰似是引动了天上冰雹,夹杂在剑势之中,对着阎三更劈头砸下。
阎三更于那危急时刻,发出一声怒吼。只见他手臂之上光芒闪烁,拖动着直刀雪静,从梁饮冰脚下抽将出来。
梁饮冰立足不稳,手中剑锋稍稍一歪。
阎三更迅速转身,以背后重刀无锋的刀面硬接那招“晶坠”。
“当”的一声巨响。
阎三更向前飞扑而出,他口中喷着鲜血,将手中直刀插入城砖,顺势转过身来。
梁饮冰也不好受,他受到力量反震,手中长剑高高荡起,胸口门户大开。
阎三更以直刀雪静为轴,跳出城垛之外。他那身子在空中荡出一个半圆,随后他借着半空中的回旋之力,一脚撩向梁饮冰下颚。
梁饮冰只来得及抬起手臂格挡,被阎三更一脚踹中。梁饮冰脸上顿时一阵扭曲,他差点从城楼上跌落下去,好在他身手敏捷,调整了几下步伐之后,以侧身面对阎三更。至于他被阎三更踢中的手臂,已经整个耷拉了下来,不知是骨折还是骨裂。
阎三更回到城垛之上,蹲伏着身子,由于两人之间已经稍稍拉开了一些距离,他便没有继续抢攻。
梁饮冰瞥了一眼自己耷拉着的胳膊,笑对阎三更,“力气倒是不小,和你这种莽夫贴身肉搏,倒是我吃了大亏。”
阎三更点了点自己的脑袋,“天时,地利,人和。能让你吃亏,说明是老子足智多谋。”
梁饮冰不说话了,他瞥了一眼地上越聚越多的百姓,突然说道:“你说,他们希望我赢,还是希望我输?”
阎三更冷冷一笑,“我估计他们想要你死。”
梁饮冰怔了怔,随后哈哈大笑起来,“是了,你说的没错。我也觉得,他们该是想要我死的。”
阎三更皱了皱眉,“别废话了,不如老子早点送你上路。”
然而梁饮冰似是没了继续打下去的兴致。他侧身对着阎三更,便是正面对着城下百姓,“阎三更,你说人活着是为了什么?”
“啊?”阎三更已经不知道梁饮冰在想什么了,“你发什么疯。现在去想这种莫名其妙的事情?老子可不会对一个疯子手下留情。”
梁饮冰却是在自问自答,“人活着,就是为了繁衍。”
阎三更闻言一愣。
梁饮冰张开手臂,似是拥抱这座城池,“世世代代,日出日落,千万个年头过去,所求之是,不过是繁衍二字。就像……”梁饮冰俯视着城下百姓,“他们一样。然而他们活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梁饮冰嘴角带着一丝浅笑,竟像是一个虔诚的信徒。
阎三更不知道梁饮冰此刻想说什么,但是他竟是不愿打断梁饮冰的话头。
梁饮冰笑着对阎三更点了点头,似是作为感谢。他继续说道:“退一步海阔天空,忍一时风平浪静。‘忍’之一字,祖传父,父传子,延绵至今。苛捐杂税,要忍。衣不果腹,要忍。世风日下,要忍。无家可归,妻离子散,家破人亡,还是要忍。忍一时,便能多活一时,忍一世,便能多活一世。老祖宗传下来的好东西,怎么能说忘就忘?所以啊……他们就活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所以啊!”梁饮冰突然加大了音量,似是对城下所有来人呐喊。
“离经叛道,是错!”他看着阎三更。
“妄图改变,是错!”他自嘲一笑。
“阴影苟且,得过且过,浑浑噩噩,明哲保身,才是金玉良言!”梁饮冰哈哈大笑,“你们能忍,可惜,我忍不了了!”
震撼之音,举城震荡。
城上城下,皆是一静。
然而,在这死寂之中,传来了阎三更不耐烦的吼声,“忍不住你就憋着!”
梁饮冰收起狂笑,微笑着看着阎三更,“你能憋着?”
阎三更无奈地耸了耸肩,“我憋不住,所以老子护短,不过嘛,这不妨碍老子让别人憋住。”
梁饮冰摇了摇头,“你我的格局终究不同。”
“老子不懂什么狗屁格局。”阎三更收起直刀,举起重刀无锋,“老子只知道,要想动老子的人,就先问过老子的刀!”
梁饮冰同样举起剑来,“正合我意!”
城头之上,狂风大作。
那喧嚣风儿,在梁饮冰身边围绕,被他真元牵扯,将衣袍扯紧,将长发吹散。
另外一边,阎三更以刀剑点地,迎风而立。
两人之间相隔十步,立在那城垛之上。
刹那之间,城下百姓,城上黑甲,皆将目光落于这二人身上。
远方隐约有曙光将至,云雾层层叠叠,似是风雨欲来,又如黎明将至。那暧昧晦涩的天际,映衬着两人静默的身影。
这一刻,是泼墨留白之静,又是蓄势待发之动。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天地之间,唯有这一剑将出,还有那一刀静候。
天边一声鹰唳,惊空遏云,终有人随声动。
“我要活着,不仅是活着!”梁饮冰眼中战意熊熊燃烧,“我更要让你们知道,自己为何而活!”
梁饮冰将自身真元催发至极致,他身随风动,仿佛是在那城楼之上掀起了一场暴雪,“饮冰十年!热血未凉!”梁饮冰飞身而起,对阎三更大吼,“阎三更!”
“接!剑!”
一句,两字,两顿!
话音落下,梁饮冰头顶之上,由风霜凝聚成一柄巨剑。晶莹剔透之中,却似有赤火熊熊。
阎三更浑身放起金光,他面对这惊天一剑,如同惊涛骇浪之中的一座礁石,屹然挺立!
雪舞空中,如那谪仙招云遮月。
石盘地上,似是明王不动如峰。
巨剑斩落,金光扑闪,动静一瞬,蔚为奇观。
恍惚之中,众人只觉得看到那城头暴雪扑面,而在那暴雪之中,有一只斑斓大虎,攀岩而上。
“轰隆”一声巨响。
武宁城东大门,从中裂开一道巨缝!缝隙从上至下,蛇形而落。
刹那之间,城砖灰尘四散而飞,滚滚飞尘惊得城下黑甲与百姓惊声尖叫,连滚带爬地向后退走。
地上风易飞赶紧抱住马菲儿的尸首飞速后退,何必知与他同行,而屠炭则是拎着黑伞来做断后。
城墙的倾颓足足持续了十数息的时间,方才尘埃落定。
狂风刮过,卷走烟尘。
城楼之上,阎三更与梁饮冰相对而立。整个城楼,唯有他们两人脚下城垛,仍旧保持了完好无损。阎三更浑身浴血,高举重刀无锋,拦住了梁饮冰的惊天斩击。
而梁饮冰胸口之上,正插着阎三更的直刀雪静。
阎三更一摸腰间空荡荡的刀鞘,惊疑不定地看着梁饮冰,“你居然……”
梁饮冰挥了挥手,阻止了阎三更的话头。他惨然一笑,“是你赢了,不正应该如此吗?”他那嘴角溢出血来,越流越多。
阎三更沉默了片刻,“值得吗?”他瞥了一眼城下,“为了他们?”
“什么是值得,什么又是不值得?”梁饮冰轻咳了两声,唇间皆是鲜血,“谁又能说的清楚?”
“我所思,我所想,我的所作所为。”梁饮冰嘴角微微一翘,“哪怕只有几个人懂……”他的目光扫过慌乱的人群,笑意越发温柔,“也就值了。”说完这话,他将阎三更的直刀拔出了体外。
“噗嗤”一声,鲜血顺着他的衣襟流淌下来。
雪白的长衫内里,成了血红色的里衬。
“这是一柄好刀。”梁饮冰将直刀雪静,丢还阎三更。
阎三更伸手兜住,面沉如水。
东方,曙光初起。
梁饮冰面朝曙光,眯起双眼,“天亮了啊。”他的眼中闪过万千神采,一如阎三更多年之前与其初见。
多年未见,究竟是谁变了?是他梁饮冰?是阎三更自己?亦或是这该死的世道?
阎三更也想不明白,他只是顺着梁饮冰的目光望去,那一瞬间被灿烂的光芒晃花了双眼。
梁饮冰沐浴在阳光之中,缓缓地张开了双臂,“武宁城,武宁城!生我养我,育我成我,终该魂归故里,终该落叶归根。”他闭起双眼,向后轻轻一跃。
满城惊呼声中,梁饮冰的血渗入这片土壤。他的脸上没有痛苦,只有回归母亲怀抱一般,恬静的微笑。
繁衍,轮回,生死相依,方才有生生不息。
人群之中,有那么些人低下头去,在若有所思之中,散了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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