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教徒？”梵洛在心中发问，眼前这个大汉眼中所喷涌出来的情感，并非是挑衅打闹意见不合或者互相敌视而产生的愤怒和不满，而是源自心底的满腔憎恨。

这种眼神不仅仅是出现在了他的身上，和他一同钻出酒馆的其他顾客也好，逐渐围拢的行人也好，就连梵洛背后的拜恩斯也一样。那一双双截然不同的眼睛里饱含着同样等级的憎恶和仇恨，一份源自血缘和信仰的集体敌视。

帝国普诺萨莱斯，这个国家的全部人民所信仰的，乃是贵为国教之尊，尊信魔法志高真理，万物皆有其理的主教万神教。

在这个国家的历史中，因为宗教冲突而发生的每一次极致惨烈战争，如同溃烂的伤疤一样烙印在这个国家每一份子的灵魂深处。每一个普诺萨莱斯人，从懂事开始起，就知道如何吟诵万神教的教义，就知道如何尊信万神之恩惠。

在梵洛眼中，国教之类的大同教义，其本质上都是用来控制普通人思想的另一种政治工具。但在仔细地搜罗知识阅读古籍后，梵洛发觉这个万神教本身便具有极其恐怖的文化内涵和历史积淀，仅仅是稍有接触的梵洛，都为之磅礴的发展史和厚重的古朴意味感到无比震撼。

能够上千年存在于这世上，被一个国家尊称国教，甚至被这个国家的每一个人民所敬爱所崇尚，就足以说明万神教的魅力与强大。

一个国家信仰只尊信一种教义，信仰其他教派的人自然而然地会被定义为“叛徒”和“敌对者”。尤其是身在边境城市，随时都可能与外来侵略者接触战斗的人民来说，“异教徒”便意味着绝对的仇敌。

“这下……完全没有理由插手啊……”暗暗叹气，梵洛自觉地朝右后方退了几步，给身前的大汉让出了位置。

初来乍到的外乡人，甚至连脸熟都算不上的梵洛一行人，如果在此轻易插足维护迟诺，就一定会被这个城市的所有人视作仇敌。

“非亲非故，无冤无仇，仅仅是为了这么个陌生人花费这么大代价的话实在是太过不值得……”再看了一眼鲜血不断溢出的迟诺，以及他身边一脸怒意的乌维坎“刚好，在这种情况下你会怎么做呢？迟诺在你眼中又会是怎样的价值呢？”

竖指嘘声，梵洛示意伙伴二人尽可能不要多管。

“就让我看看，所谓革民军统领，会如何处理这种麻烦情况吧？”再向后一步，梵洛几乎在人群中隐没，从一个最旁观者的视角，开始仔细思量。

“乌维坎大人！”看到梵洛让开身为，大汉招呼伙伴齐步上前，和被嘈乱吸引过来的行人将迟诺和乌维坎团团包围。

“您该不会是在袒护这个信仰邪教的恶棍吧？！”怒吼出声，对于全心全力修缮维护护城大阵的乌维坎，大汉在暴怒的情绪中保持了最后的尊敬和理智。

“……”没有应答，乌维坎迅速为迟诺止血，他稍稍抬头环视了一眼周边的人群，那种由心共鸣而出的愤怒苦痛气氛已经逼近鼎盛，如果自己硬要维护迟诺的话，就一定会被这份怒火所波及吞噬。

“弃子已定了。”

梵洛缓缓闭眼，根据乌维坎的境遇地位能力已知情报等等一切进行推算，眼下的局面毫无翻身余地，只能选择放弃迟诺。

“乌维坎大人！请您让开！”怒目圆睁，大汉借着现场气氛壮胆步步紧逼“您不会不了解异教徒给我们这片土地带来了怎样的苦痛！尤其是这种信仰着所谓魔神的恶徒！我们与其不共戴天！！！”

“不共戴天！！”“抓起来！烧死他！”“把他的脊椎骨抽出来！！！”

振臂一呼，围拢的人民疯狂地嚎叫起来，言语神色之中恨不得将迟诺生吞活剥。怀中的迟诺已经停止流血，脸上的纹身已经彻底被毁掉，此刻的迟诺双目无神地盯着地上那一滩血泊，看着倒影之中自己被毁容的右脸，浑身止不住地颤抖，一行清泪顺着他的伤口滴落在血泊中。

乌维坎和梵洛几乎是同时发觉，迟诺不是因为害怕而颤抖流泪，而是一个信徒对于自己信仰被摧毁践踏而感到的痛苦。

瘫软在乌维坎怀中，迟诺如同一具凉透了的尸体一般看不见一丝血色，周边的喊叫和杀气，他已经完全感受不到了。

眼神轻转，梵洛将目光投向了在场的另一个异样。

原本一直安静地不被任何人注意的雷伦，他的双眼死死盯着从迟诺眼脸上涌出的那滩鲜血，轻声喘息，瞳孔战栗。

那是一份渴望，源自野兽本能的嗜血渴求。

刚刚品味休李凯特稀释血茶不久的雷伦，拼尽全力压制着这份几乎要摧垮他理智的本能渴望，还带着体温的新鲜血液的气味，狂暴地侵袭着他的嗅觉神经，引导着他想要舔舐的欲望。

从一开始见到雷伦，梵洛就察觉到了休李凯特对他的过度保护，而后，更是在署岚那里听到了雷伦是“人形兵器”这样一个情报。

尽管就连署岚自身都不完全清楚“人形兵器”到底是怎样的东西，但“嗜血”“具有超越人类的野兽本能”之类的特征他还是如实告知了梵洛。

此刻斜眼看去，署岚正站在拜恩斯和雷伦中间，刚巧半个身子挡住了雷伦，隐藏在身侧的右手掌中银光乍现，看似没有任何波动的眼睛却始终带着分出一道余光紧盯着身边的雷伦。

“偏偏在这种时候，你总是可靠得令人无奈。”

再度收回眼神，梵洛看向终于有所动作的乌维坎，他动手将迟诺扶起，然后轻轻盖上了他的兜帽，遮住了他的面颊。

“这个人……是我的亲人……能不能请各位，饶恕他一命？”抬头凝视大汉的眼睛，乌维坎的眼中满是央求。

“不可能的。”梵洛在心中轻语，接踵而至的，是来源于四面八方的怒气爆发，人们迅速转移矛头，将愤怒的核心点移到了想要包庇异教徒的乌维坎身上。

起哄，咒骂，现场的气氛变得越发躁动不安起来，似乎每一秒都有可能爆发针对人群中央两位目标的围攻。

“如果真的打起来了……要不要阻止呢？”梵洛放下环抱的双手，他今天没有带刀，只能将右手放在腰间轻轻敲打食指。

“不对啊……触发众怒之后必须越快解决越好，堆积的人群会让在场每一个人的胆量和怨气逐渐发酵，时间拖得越长，越容易造成暴乱……如果他真的一意孤行想要维护迟诺……一直拖到现在才发话绝对不是明智之举啊……”食指停止动作，梵洛眯起双眼看向了乌维坎的眼角。

“你在拖时间？你在等什么？”

“……啊……”

突然睁大双眼，梵洛猛地回头朝着路口望去，不知何时，原本应该继续工作的鲁德里齐和休李凯特带领着一众帝国军已经快要赶到躁动现场。

“你在等这个！！！”

无人察觉，乌维坎的嘴角，闪过了一丝狡黠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