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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躺在车厢座位上,微闭双眼,任凭车与铁轨撞击声颤抖,任凭车厢哄哄闹闹,我躺得宁静而祥和。
车厢空气如水泥,湿湿滑滑的,方力坐在我旁边默不做声,也许他早已习惯了跌荡流离,像我们这些伤啊感啊的他早已麻木,他没打搅我,我也没打搅他。
座位是85号,又是85号,那天跟林晨挨着坐的也是85号,我那歪在她手臂上睡着了,她原谅我的条件是拿回中央美院的通知单,不想,还被我拿下了,可是……现在真不知林晨怎么样了,还有雨曦,没了她的欢蹦乱跳还真不习惯。颜贝那书生也不知怎样适合新环境。
忆想那时我们在地下室喊着口号熬夜的场景,似乎还在昨天,而一瞬间消逝得那么迅速,梦境破碎得那么惨烈。
列车从白天钻进黑夜,方力问:“要吃个盒饭吗?车要明早才到站,要熬一个晚上呢。
我点头:“嗯。”
方力叫了两份盒饭,我吃得有点难受,一粒一粒地米饭往嘴里送。
车窗打开的,清冷的晚风从黑夜灌进来,身体感觉有丝丝凉意。
方力说:“把衣服披上。”然后又说:“你看他们一张张麻木的脸,一张张笑闹的脸一张张忧愁的脸,其实每张脸后面都隐藏着悠长的故事。”
我诧异方力能说如此深刻的句子,初中他出走的时候还是个黑瘦的小男孩,一米五左右,一脸茫目,不想一转眼过去四年,方力却如同一个深刻的老者。
记得从初一起,我们两个就喜欢写东西,我们都在班上扬言要成为最伟大的作家,伟大到什么程度却说不清,我只说我要成为鲁迅,方力说他要成为郭沫若,事实是当时我们只知道这两个作家。那天我们各写了一首诗交给语文老师欣赏。我们在老师房里各念自己的杰作,我念:“我家有三条狗,一条是白狗,另一条是白狗,还有一条也是白狗。”念完,老师白眼一翻,好像中了风,傻了。
想想我那时怎么就那么天才,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诗比鲁迅的“枣树”还多了层的档次,老师回过神来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方力接着朗诵:“太阳啊,你是我心中的红太阳,啊,红太阳,你是我永远的红太阳,啊……”老师激动得腮帮鼓胀,一口茶水就喷出来,书桌如同淋了场暴雨,她忙不迭地说:“好,真好!”不记得那天我们是怎么被老师拽出来,我只记得那个下午我们缠着她谈诗歌,谈得她哭笑不得,最后有自杀的倾向。
我想着这我笑了。
方力说:“笑什么?”
“我想起我们的处女作诗歌,真他们的处女,哎,你后来还想过写作吗?”
方力摇摇头:“从初三走出校门就没摸过笔杆,没时间,没心绪,除了吃就是跟或和睡觉,只想着月底时发工资,理想像阳痿的**,没劲了。”
“靠,这简直是先锋派的诗歌,你最后一句。”
方力苦笑,然后问:“你呢,应该是,一直在写吧。”
我笑:“我净写些自己能懂别人半懂的东西,这很尴尬,前几天,我开始动笔一篇长篇小说《盛唐风云》讲得我是唐朝一个太监,游走在长安城。”
“呵呵,有意思,你怎么选择一个太监呢,怎么不选择做李白呢?”
“做太监清静。”
“你以为剪断阳根就叫清静?”
“我操,我真怀疑你是先锋诗人,哲理悟得如此透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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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从黑夜又钻进黎明,万丈光芒遍撒大地。
“到临汾市了。”他说。
其实不用说我也知道了,因为轨道上停靠着长长的一列列煤车,它们跟普通火车一样,一节一节的,不过上面装的是黑乎乎的煤碳,一节上装了有几吨,一列车装了该有上千吨吧,要不怎么说,中国是煤碳大国呢,奇怪的是即便如此,我家还烧不上煤球。
清晨的工人都一开始了一天的劳作,一个个黑不溜秋的漫在金色的晨光下像蚂蚁搬家似的忙碌不歇。方力说:“走,还要搭一小路车才到矿地。”
“搭公交吗?”
“不是的,搭货车,我去那看一下有没回矿地的货车,顺路搭过去。”
我想啊,这就是山西,一个遥远的地方,这是我的煤碳事业生涯,多么悲壮。
方力走到一个装卸场地,老远冲一个黑黑的中年人招手:“哎,老胡,有回工地的货车吗?”
“有有有,还要等半个钟头吧,他妈的怎么才来呀,在家里干老婆吧?”
“哪有呢,老婆还没出生,来,抽个烟。”方力丢过烟接着介绍:“咯,这是我朋友,左门,搞艺术的,估计你也不知道什么是艺术吧。”
“喔,知道知道,搞艺术的就是画女人的裸体的吧?有福气有福气,看女人裸体不要数钱,听说还可以摸……”
我脑门一股热血往上冲,真想甩他一个耳巴子。方力打断他的话:“我操,你老大粗,懂他妈个球!”然后又对我说:“别介意,这些人都是这样的,慢慢习惯就好了,这位是装卸帮帮主,老胡,人蛮好的,就是粗,以后还要打交道的。”我说“哦。”
老胡伸出手:“来握个手。这辈子还没同艺术家握过手呢,哈哈。”他的手黑乎乎的,油腻腻的,说心里话我压根不愿意接受这份友好,看在方力的面子,我把手伸出来和他摇了一下。
老胡说:“咋不好好的呆着摸女人的那个肉啊,跑出来摸煤碳干啥哩?”
我说:“摸煤碳不要钱还能挣钱,比摸女人要强。”
他整个儿没话了:“有道理有道理。”
方力问:“你知道哪还缺人手吗?”
“井里应该还缺吧?”
“井里的工作不要,装卸或者推车有没空缺?”
“我给你问问。”说完他抓出手机按了一通哇哇哇:“喂,喂,哪还有个空缺吗?俺这里有个哥们,你看安排一下吗?”
挂断电话,他说:“装卸是没得了,推车到是有,不过也是井下。”
“哦,那好,等下去看看。”
货车来了,也是运煤的乌漆抹黑的还冒着黑烟,它把煤倒下来,方力说:“上车吧。”司机摆摆手说:“驾驶室没位置了,坐车厢。”
“好,就坐车厢吧。”
我们爬上车厢,甚至擦了一身煤碳,黑成两个煤球。
货车轰隆的启动,肮洼的泥路跌宕起伏,车子跳跃着几乎把我们抛向半空。
站在车厢上,迎面的风刮得猛烈,北方的风很干燥,还夹着沙尘。
货车颠簸着向着矿工地进发,沙尘和煤尘往后倒退,仿佛留给无尽的苍穹。(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