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35 )
方力把我拉进工棚:“把东西放下,坐会儿,来,这是我的窝,谁便坐。”
这是一个用木柱和塑料膜搭成的工棚,光线很暗,空气也很闷,地上密密麻麻地堆了无数个地铺,柴油机煤油机抽风机抽水机塑料管钳子扳手堆得到处都是,散发出特殊的气味,棚内到处牵满了绳子,绳子上挂着他们的外套,洗脸帕,短裤,连短裤都是黑黑的,也都散发一股特殊的味道。再加上墙脚的霉味,被窝里的脚臭味,棚内的空气充斥得如同一锅大杂烩,恶臭的大杂烩。
方力见我表情难受,说:“就这样子,别介意。”
我说:“没关系,慢慢适应。”
坐了一会儿,方力说:“走,我带你去看一下工地,看你能不能做,要是不能做,我建议你去太原找点事做算了。”
“走,先看看再说,应该没什么问题,别人能做,我就能做。”
我们走在路上,方力一路跟劳作的工人打着招呼,我则好像一个视察工作的领导。
方力说:“这些人都很好打交道的,都是些憨厚老实的下贱人。”
我点点头,表示知道。
我们搭上升降机,从一个白天世界钻入一个黑夜世界。
煤井里倒是空旷,但是黑漆漆的,只有路灯,照耀着前进的路。
路上很多道铁轨,铁轨上当然是数不胜数的煤车,煤车后面就是些黑乎乎的生物了,他们头顶带着矿灯,身上裹了黑黑的雨衣,我想没下雨穿什么雨衣啊。方力说:“你干的就是这个,把煤车从那个井口推到这边的井口就是了,基本没什么危险,因为这是个出煤口,是最上层的通道,很牢靠的,你别看这降下了十多米,这还不算什么,里面的煤井还有往下的,里面狭窄,四通八达,下层还有下层,深的有上百米,里面完全的与世界隔绝的,里面才是真正危险的,容易透水塌方,这上面几乎是没问题的安全问题尽可以放心,就是太辛苦,工资不高。”
我说:“那好吧,我干。”
到人事部登记了一下,其实没什么登记的,就画了个名字,但是协议书却签得人心惊肉跳,我数了一下一张4A纸上共有17个“伤”字,11个“死”字,其余就是“责任”“责任”“责任”我看得毛骨悚然,方力说:“没什么的,签了比没签好,是个保障,事实没那么恐怖,你的工作你看到了就那样,死和伤基本跟你没瓜葛。”
“这我知道。”法律上的东西我还是了解那么一点点,可这字面实在叫谁都寒颤,那些字眼就好像血淋淋的魔鬼。
我一直惊魂未定,这协议跟我无关,实际还是跟很多人有关,我不知那些人签这协议时心情是怎样的,但或许,是麻木的,我问:“当时你签这协议什么感受?”
“没什么感受,既然决定下来干,该来的会来,何况那是个协议,是重保障,伤了死了,企业会依据条款赔一大笔钱,何乐而不为呢?”
我“哦”了一声,茅塞顿开。
工资开到一千五,我心里一阵窃喜,这够我到长沙支撑一段时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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领了一套工作服和一个矿灯帽回到工棚,觉得生活像开上了奔驰,我预想领到工资那天,我可以给家里寄钱,还可以储蓄,那可真美,于是我很满足,于是我想到了鲁迅说我“很容易变成奴隶,而且做了奴隶还万分欢喜。”我想奴隶就奴隶吧,谁不是生活的奴隶?
方力提回来一桶水,说:“洗个澡睡一觉吧,明天上工了。”
我一看那水里直翻腾,黄里带黑,混浊,还有油污,只怕是一洗,整个人成了头梅花鹿,我说:“这水……”
“哦,都是这样的,是从深井里摇上来的,其他地方都没水,洗一下比不洗还是好点。”
“哦,到哪洗?”
“就在外边,露天洗就行了,这里基本没什么女人,即使有女人对咱们这东西也见怪不怪了,这里绝不会有羞答答的少女,这个你放心。”
“操,她不见怪我见怪呢。”
“呵呵,你去洗吧,让那女的开开眼界。”
我记得有个节目叫《大开眼界》我想不到我还有这个功能:给女人大开眼界,真是废物利用啊。
洗澡进来,把自己塞进被窝,安静的睡了一觉。
一觉醒来,已经傍晚了,夕阳落下去,外边泛起黑。我这人最害怕黄昏,一看到黄昏就心揪痛得厉害,回忆并惆怅,方力还在死死的睡,耳边的蚊子嗡嗡嗡叫得特伤感。
上工的工友陆续回来,带回来一股股熏人的汗臭和一股股黏黏稠稠的热浪。
他们回来进棚里第一眼看到棚里多了个陌生人,都用异样的眼神盯着我两秒钟盯得我特难受,我心想,不就是个男人吗,有这么稀奇?要是我是个女的,盯两眼还情有可原。我挤出笑冲每个人笑笑。
老胡也回来了,自豪地向大家介绍:“这个小兄弟叫左门,是个搞艺术的,你们知道什么叫艺术吗?”他自豪得好像爱迪生发明了电灯泡,并嗤笑他人不懂电学唯独自己懂。
我尴尬地笑笑:“我叫左门,很高兴认识大家,还望大哥大叔多多关照。”
棚内一阵阵粗鲁的说笑,有说我的,有说别的,说什么我管不着了。
老胡的床就挨着方力的床,他一身煤碳的就坐上地铺,点了一支烟“叭嗒叭嗒”地抽,问我:“搞定了吗?”
我点点头:“搞定了,工作还行。”
“很辛苦的。”
“没事。”
“那好,我洗澡去了,有时间跟你好好的谈谈女人哈哈。”
在他们眼里,艺术只跟女裸体挂钩,真是天大的误会,可这误会怎么消除,我的答案是——没办法。
醒来之后即睡不着了,想起还有漫漫长夜就可怕,不睡下去思维又霍乱得厉害,想太多的东西,想自己心痛的东西,痛来痛去还是痛自己。
方力醒来,说:“你不睡了?”
我点点头:“睡不下。”
方力说:“是的,其实那时候刚来也是整晚整晚睡不着,好像自己掉进了个万丈深渊,恐惧伤感。”
我暗想,方力的比喻还打得不错,他这个人虽然不拿笔杆,时不时冒句深刻的话出来,真该去做作家。
他说“慢慢就会习惯的。”
我点头:“有没有一盏台灯,我想写东西。”
方力摇摇头:“没有,这里没有人看书没台灯的,不过可以把上面那个灯泡拉下来一点,当台灯用。”
方力把电灯拉下来。
我拿出我的小说稿开始写《盛唐风云》,小说写到“我”从皇宫里逃出来,太宗气得吐血,太宗从此吃不到纯正的岭南荔枝了……
深夜,工棚里鼾声四起,如同雷声滚滚。
写着写着,我也入睡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