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会自钦差大臣的消息传开之后,气氛整个变了样。
本来气度不凡的苏夫人神情中就多了几分顾盼不安,面对众人的各色眼光时更带着强颜欢笑的意味。
反倒是一开始有些谨慎矜持的许太太到了后半段颇有些放开心怀的意思,毕竟,她家姑奶奶是陈大人妻室的事实,一下子让她在苏州贵夫人圈子里的地位显得举足轻重起来。
乡野村妇可能不懂里面的弯弯绕绕,可在座的都是官场或者牵涉官场的家眷,哪一个会不明白内中的实情?
林氏最会察言观色,后半段一直端着酒盏敬许太太,喝了一杯不依不饶,还要再喝一杯。
云罗听明白了陈大人升任内阁背后的关键,心里无端多了几许放松。
毕竟,权力角逐的这一回合,显然是唐韶代表的陈大人这一方胜利。
可是,苏夫人脸色这么难看又是为了哪一桩?
云罗转念一想,目光从苏谨兰安静的面容上扫过,心中的疑虑豁然开朗。
苏家和工部侍郎朱家结亲,自己舅家周大人又是礼部侍郎,阁老两大热门人选苏家都攀了关系,一副立于不败之地的架势,可是最后开宝的结果出人意料,难怪苏夫人这么一副样子了。
现在苏家的嫡女又要嫁入狄府,而狄大人俨然和陈大人不是一路的,苏家这桩婚事到底划不划算,就值得人推敲了。
虽然其余几家不至于因陈大人的出任就露出颓败之势,可再如何极力掩饰,陈大人手握吏部的权力,那就是谁也绕不过去的坎。
任你是谁,哪怕在圣上心目中已是钦点,可只要陈阁老说一句此人恐堪重任,圣上也不会无动于衷,总要再深思熟虑一番。
一旦有了迟疑,那要再擢升就值得推敲了。
譬如苏大人,若想再往上走一个台阶,那是无论如何都绕不过陈大人的。
不过,到底是世家大族花尽心思培育出来的,片刻之间,苏夫人的神态已经恢复正常,那静谧的面容中哪里还找得出一丝曾经的无措和愕然?
纵然林氏轻狂地分出眼色去奉承许太太,她也依然落落大方、举手投足间丝毫不见目下无尘的痕迹。
持续了半个时辰后,宴席终于结束。
清香的花茶刚刚奉到云罗等人手中,狄夫人身边的方妈妈已经到了众人面前。
方妈妈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神情淡定间带着恭敬,施施然地冲众人屈膝行礼——
“晚上我家大人要找其他几位大人商量如何为新到的齐大人设宴接风,夫人说男人忙男人的事情,我们女眷还按照原先安排好的,在狄府热热闹闹地吃一顿酒庆祝狄苏两家结亲,请诸位夫人太太务必赏光。”方妈妈直起身子,慢条斯理地说完所有的话,一副狄夫人说话时的姿态。
镇定中透着强势。
似乎是为了压下钦差大臣齐孝宗大人即将到来的震撼。
云罗的眼角微跳。
圣上昨日早朝才宣布的旨意,旨意这会怎么就到了苏州?
从京城到苏州,六百里加急也要走个三天,可是,旨意偏偏在朝夕之间就莅临苏州府,是不是太耐人寻味了?
或许,齐大人顷刻之间就会出现在苏州府!
云罗眼中露出骇然之色来。
眼看着方妈妈的视线就要扫过来,她赶紧错下目光,敛眉安然地随着苏夫人、许太太等人起身应喏。
“麻烦妈妈回去跟夫人说,叨扰了……”苏夫人笑着扬了扬下颚,身边的妈妈就极有眼色地凑了过去,袖管一抬,一个荷包就没入了方妈妈的掌中。
“夫人客气了……”
“怎么好说叨扰呢……”
“夫人身子好些了吧?”苏夫人目光一闪,露出关切的神情。
如今两家是姻亲,同气连枝是应当的。
若在外人面前露了怯,那也就不是狄知府、苏同知了。
“谢谢苏夫人的关心,我家夫人自病了之后一直闭门谢客,如今遇上少爷定亲这样的大喜事,夫人一高兴,身上什么病痛都没了,那精神头可足着呢!”方妈妈的视线似藤蔓一般同苏夫人的视线交织在一起。
“那我这边也差不多了,既然夫人身子爽利,我即刻就过去看望她,不知其他几位太太何意?”苏夫人微微侧首,笑容点点。
许太太、林氏等人自然笑着点头附合。
苏夫人抬手欲起身,方妈妈却眼明手快地搀了上去。
狄苏两家的定亲宴,原就该去的。
只是,在齐孝宗大人到的当口,狄夫人派出方妈妈特意再邀请一遍客人,这样的举动就耐人寻味了。
有点心虚,有点欲盖弥彰……
云罗想着就露出了淡淡的笑,跟随着众人的脚步,到垂花门口准备坐车出发。
因为钦差大臣齐孝宗即将到来,高门大户都火速行动起来,打着算盘准备礼物。
许知县人虽然不在苏州,可是许太太为人处世很等伶俐,怎会因外男不在而忽略了礼数呢?
更何况还有陈阁老的那曾关系摆在那边?
从苏府出门的那一刻,许太太就吩咐姚妈妈立刻赶回观前街派人去给尚在新央的许知县报讯。
这么一来,姚妈妈就坐着一辆马车离开了,剩下的一辆马车就要坐许太太、芸娘和云罗三人。
一路上,许太太简单地跟芸娘和云罗介绍了齐孝宗的情况,云罗就有了一个大致的了解。
“陈大人升任阁老,于陈家、许家是莫大的荣耀。”许太太说完,就静静地注视着芸娘,目光如水。
芸娘的脸色一下子苍白如霜。
对上母亲锐利的视线,芸娘的目光微闪,本能地垂下了头。
“太太,大半日的奔波,你也累了,下午还要应酬,这一路赶去狄府也要不短的时辰,你打个盹歇歇精神吧。”云罗见情况不对,立即打圆场。
“嗯,也是。”许太太定定地看了一眼芸娘,方才慢慢收回目光,任云罗为她拉过大引枕,扶她小心地朝后靠过去。
疲倦袭上心头,她慢慢地阖上了眼眸,话幽幽道来:“你和芸娘也歇歇。”
许太太意有所指。
云罗心头一凛,重重地点了点头。
许太太这是要她看着点芸娘的意思。
叹口气,云罗收拾好就坐到了芸娘身旁,见她依然垂着头沉默不语,可是瘦弱的肩膀却止不住地一颤一颤,心里不由一阵难过,不假思索地牢牢地握住了芸娘的手。
陈大人的荣升,对于许家而言是与有荣焉,可是对于陈靖安和芸娘而言,却是前路更加漫漫、阻碍更是重重。
陈阁老的位置多少人盯着,此时由圣上钦点、独辟蹊径而出,朝野上下虽然不敢明说什么,可是,那些不死心的人指不定在暗处如何虎视眈眈呢!陈阁老或者陈家有任何行差走偏,反对的声浪就会呼啸而来。
恨不得吵得个人仰马翻。
陈靖安和芸娘的婚事是违背人伦纲常,现成的刀子递到对方手里,敌人怎么会不用呢?
他们想要成事,恐怕是难于登天啊!
许太太显然更清楚这点,所以才会提醒女儿。
没想到,一夕之间的变故,所谓的家族荣耀对于有情人而言是沉重的打击。
陈靖安此刻面临的是家族和爱情的选择。
二选一,如何选?
又能怎么选?
陈家以陈阁老为首,倾全族之力支持他在仕途上达到顶峰,不管是陈靖安也好,还是陈靖远本人也好,全族都不会允许他们作出任何冒险的决定。
更何况,不过是一个娶回家生儿育女的工具?在他们眼中,与家族利益比起来实在是低若尘埃。
如此看来,陈靖安和芸娘的婚事就成了一个死结。
至少在云罗看来,已经没有丝毫希望。
不对,刚刚陈靖安与芸娘见面,丝毫没有显露出来心痛、复杂、纠结等等的情绪。是他太惯于掩饰情绪了还是他沉浸在兄长入阁拜相的狂喜中而忽略了他和芸娘的婚事?
谁又知道呢?
云罗心绪纷杂,感觉到掌中的小手不停地颤抖,下意识地用力握住。
缓缓抬起的容颜,巴掌大的小脸,泫然欲泣的星眸黯然,再也看不到一丝神采。
云罗心神大震,心疼之情更甚。
突然明白——自己能想到的,聪明如芸娘又怎么会想不到?
所以才会如此心痛难忍?
还要在自己母亲面前不露出异样。
真是难为她了。
轻轻舒出一口气,云罗捧起芸娘的手,放在掌心细细摩挲,温柔而郑重,仿佛这样就可以传递属于她的支持与力量。
你要挺住。
再难都要停住。云罗在心底轻轻地说。
姐姐……
芸娘僵直的背脊一软,缓缓地靠在云罗的肩膀,用力地闭了几次眼睛,才把湿热逼回了体内。
此时,她不能想也不敢去想。
只有自己先沉住了气才能图谋后事,唉声叹气是最没用的方式。
云罗的眼里传递了这么一个讯息。
芸娘的理智一点点回笼,心也安定下来。眼眶涩涩,可心境却有了变化。
先定而后谋动。
他们的事情,从来就不容易。此时,不过是更难些罢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