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来的总是会来。

周一向晓敏一到公司，老秦就把她叫到了会议室。

会议室里的门紧闭着，向晓敏已经进去了半个小时了，门外测试部的全体员工不时互递眼色。和公司里任何不胫而走的秘密一样，Alex在和总部的会议上捅暴向晓敏工作失误的事情已经传遍了测试组。

在这组织架构调整的敏感关头，又事关测试部每个人的工作内容，怎能不让整个组都高度关注。

董晴才刚刚进了办公室，林薇薇已经带着一阵香风扑了上来。

“敏姐的事情，你知道吗？”

“什么事情？”

“Alex说是她漏报bug了，导致方城7.1带着重大缺陷出货。”林薇薇在这个周末忙着爬山和陈栋不停的交流，因此周一一早听到这个大八卦她非常震惊。

董晴看了看周围，Alex的座位就在她旁边，虽然他没在座位上，但周围都是硬件集成部的工程师们，这姑娘也是太没心没肺了。

“到底是不是啊？”林薇薇看董晴不回答，有些着急地催促起来。

董晴只能沉声说道，“不太清楚。”

林薇薇脸上忍不住失望，大家都说这是Alex在和总架构师的会议上亲口说的，董晴也在那个会上，现在她居然矢口否认，显然是不想和自己透露太多。

林薇薇压根儿不相信这是向晓敏做得出来的事情。晓敏是她的Mentor。她到这个公司第一天，就是向晓敏来指导她入行。晓敏对工作兢兢业业，有目共睹。

经理毕竟是经理，和自己这种平头小工程师的立场是不一样的。虽然大家一起吃饭，看似无话不谈，但毕竟还是不同的。董晴语气中的疏离就明白无误地揭示着这种身份的差别。

林薇薇有些气恼。但她也不是小孩子了，笑一笑，草草闲聊了两句就走开了。

剩下董晴在经理的格子间里，扶额叹气。

这边，会议室里的老秦和向晓敏倒是相对平静。

上周五，Alex当着总部Mr.许和架构师Anchor提出测试部的工作失误，老秦的压力不小。

测试部的员工一直以女性居多。老秦做为一个男经理，管着手下一大帮女生，也是不容易。不可否认，女员工的事情比较多，每个月的例假，家里孩子生病，开家长会，只要不是影响工作进度的缺勤，老秦都尽量人性化。

但他的底线是这份工作，如果有人让他感觉自身都危险了，他也没必要做滥好人。

向晓敏是老人了，一直一来表现也不错，最近几个月她的状态反常，老秦敲打过几次，但她好像充耳不闻。事到如今，老秦不想把话说得难听也不行了。

让他有点出乎意料的是，向晓敏对自己的失误供认不讳。事情似乎和Alex说的分毫不差。老秦无奈，恐怕到马总跟前，他这个管理不善的连带责任也逃不掉了。

“你做好思想准备，现在我也不知道，马总会不会针对这次事故进行处理。以及这个处理到底会是什么程度的。小到扣奖金工资，大到解除劳动合同，这些不在我的职权范围内。”

老秦这是实话实说，那天会议上马总的态度，秋后算账是免不了的。算到那种程度，会不会波及到他自身，他也不清楚。

向晓敏坐在会议桌的对面，素面，黑眼圈，双眼无神。一看昨晚也没有休息好。她年纪不轻了，在出这件事之前，她一直深受他的信任。

她的孩子还在读小学，最近似乎和丈夫也在闹矛盾。她的整个状态，完美地体现了鸡飞狗跳的中年生活对女人的摧残。

整个软件行业发展的趋势，手工测试的岗位逐渐消失或者被自动化测试所替代。做为测试经理，同样人到中年的老秦也经常留意市场上的工作机会，因此他再清楚不过，以向晓敏现在的技能和年纪，很难再找到其他的测试工作了。

他顿了一顿，硬起心肠继续这场对话。

“但我可以坦白的告诉你，即便马总不处理，今年的年度绩效考核，你也肯定是不合格。”

向晓敏毫无表情，做为公司老人，她其实早有心理准备，老秦现在说的，已经比她预想的要温和很多了。他最后一句话简直近乎安慰。毕竟出了这样的事情，年度绩效不合格已经是最轻的惩罚了。

北京研发中心每年会对员工进行年度绩效考核，考核成绩分为6等，年底的奖金和工资基数都由考核成绩决定。

最高的一等年底16薪起，上不封顶，工资基数长10%。最低一等是立即辞退。不合格属于倒数第二等，基本上是劝退的代名词。来年公司有什么风吹草动，裁员的名单就优先从不合格里出。所以老秦只说个不合格，已经算是他权力范围内最大的手下留情了。

这一天钟辛没有去上班。早晨吴晨诚离开家门的时候，钟辛叫住了他。

“小平这周不能去幼儿园，我先请两天，申请在家工作。你到单位和领导沟通一下，后天请假。”

吴晨诚回头看着她，她抱着平儿一脸平静。

平儿精神又好了一些，挥舞着小胖手，拍着钟辛的脸颊，嘴里嘟囔不停，“爸爸爸爸，妈妈妈妈。”

这一次，吴晨诚没有暴怒，因为钟辛没给他拒绝的余地。他再有怨气，总不能当着孩子的面和她争吵，毕竟平儿还叫着他一声爸爸，他只得忍气吞声出了门。

钟辛也没有真正的请假，她给刘清远的邮件中，申请的是在家工作。因为软件开发的工作性质，码代码是很独立个体的事，所以北京研发中心是允许程序员在某些特定情况在家工作的。

钟辛很少申请在家工作，是因为她已经是团队leader。技术负责人的岗位，与只需要埋头写代码的普通底层码农不同。她需要和全组成员沟通，带领团队完成项目。但今天情况特殊，她申请在家工作，只是偶尔为之，并不算过分。

刘清远对钟辛的在家工作申请答应得还算痛快，钟辛的理由是孩子病了。做为家里有一对儿女的海归，刘清远还是能够理解职业女性的不易的。

倒是白思孟看见钟辛空空的工位，愣了一愣。他印象中她最近连着请了好几次假。白思孟倒不是多管闲事，只是最近这段时间，他对员工不出现在办公室的情况比较敏感，老觉得他们是出去面试去了。他手底下连续走了好几个人，事前都有这样的征兆。

应用部和存储部今天早晨一起开会，商讨下一个版本的功能接口，白思孟抓紧时间和刘清远闲聊了两句。

“老刘，你们钟辛又请假了。”

“没有，workfromhome。”

“呵呵”白思孟笑了两声。做为经理，他收到在家工作的申请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在他看来，在家工作不过是个幌子罢了。

这项本着对员工怀有最大信任的福利近来有被滥用的趋势。很多人家里有事，不能上班，又不舍得请假，就会说一句在家工作，可是当你真有事联系他，你会发现所谓在家工作的员工，多半是找不到人的。

人性并不是那么光明，普通人偷奸耍滑才是常态。

他幽幽地说，“最近可是不太平呀。听说云产裁员的事了吗？”

“听说了，整个中国研发中心都撤了。这可是上千人的体量。你那里不是正走了两个吗？还不趁这个机会去捞两个合适的。”

“嗨，现在的人都奔着互联网去的，咱们这种传统软件行业，能干的人也看不上咱。”

“哎，咱们是稳定有余，吸引力不足。薪资水平确实没法儿和互联网比。”

“是啊，这年头看住手头这几十号人就不容易了。别看你们现在没走人，也得多留心啊。”白思孟的话点到为止，他觉得自己对老刘很够意思了。他标志性的佛系微笑又浮上了脸庞。

刘清远也住了口，因为此时陈栋正走进会议室，这种和人事相关的话题不适合在员工面前提起。

“头儿，刚收到老大的邮件。她把新功能的要点列出来了。一会儿开会她拨进来。”

白思孟眼神往桌子底下瞟了一瞟，这倒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了，看来钟辛的在家工作是真干活的，并不是虚张声势。

紧接着，严岩也面无表情地进了会议室，白思孟脸上又重新堆起了微笑。

今天的功能接口设计会，钟辛通过电话远程连接到了会议室。平儿在旁边玩玩具。他还算安静，但搭了很高的积木，不小心推倒了，电话里传来哗啦啦地一阵响。

刘清远只得说，“钟辛，你先静音一下。”

钟辛一边答应，一边去安慰平儿，在她伸手按下静音键之前，还是有半截话传到了会议室，“宝宝不哭，妈妈帮你重新搭……”

她平常在办公室说话都是利落得跟倒豆子一样，现在软萌软萌地哄着孩子，陈栋一听就乐了。白思孟也跟着笑了笑。

刘清远暗自摇头，他虽然信任钟辛，钟辛也表现得足够努力，但女性在职场确实是有天然的弱点的，他得抓紧培养**人的步伐。

只有严岩继续他一贯的面无表情，神情似乎还更加严肃了。

午饭的时候，林薇薇没有参加小饭团。董晴和向晓敏沉默地吃了一餐毫无滋味的饭。林薇薇一个人叫了外卖，然后躲在日坛会议室给钟辛打了个电话。

“敏姐的事情，你听说了吗？”

“啊~~”钟辛懊恼地拍了拍脑门，“这几天事儿太多了，我居然忘了这事。”

林薇薇和钟辛周末刚在医院见过面，她是能够体谅钟辛的，毕竟朋友的事情比不上孩子。

“我觉得敏姐真不至于犯这种错误。”

研发中心有一个传统，每个新入职的员工会指定一位老人带，这位老人会在新员工入职的试用期内全面的指导新人，包括但不限于工作流程，工作内容，以及在哪儿领文具，在哪儿吃饭这些琐事。一般这个老人叫做Mentor，新人叫做Mentee。

林薇薇的Mentor恰恰是向晓敏，这也是为什么她会顺理成章地加入她们的已婚妇女饭团的原因。

“说实话，这事我也不太相信，但是向晓敏自己都承认了。现在她手头的记录和Alex手头的那份记录一模一样，都明白无误的写着这个bug，严重等级是P2。这是板上钉钉的事情，我也没办法。”

“要是还有第三份记录不一样呢？”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