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从塞班回来钟辛就病倒了。发烧连续三天,时高时低。到第三天,她终于撑不住请假了。原以为不过是情绪引起的身体小状况,但病到第三天,钟辛终于也觉得不太像是一般的感冒了。
钟辛的小屋,父母睡在里间子母床的双人下铺,小平睡上铺。钟辛一个人睡在外间平放的沙发床上,和他们隔离开来。四个人挤在这小小的空间里,顿时有些拥挤。
“辛,去医院看看吧。别撑着啦。”钟妈妈看着女儿烧得发红的脸,心疼地说。
钟辛点点头,勉强支撑起自己:“妈,帮我打个120。这烧得确实有点厉害了,别不是什么流感?”
钟爸爸皱着眉头:“现在知道没有知冷知热的人了吧?一回来就去工作,那么辛苦干什么?女人能和男人是一样的吗?这样熬,熬不住了吧?”
钟辛勉强笑笑,头还是晕晕乎乎的:“妈,打电话叫120吧。家里老的老,小的小,可别被我传染了。”
她心中无限懊悔,一开始发烧的时候,就没有引起重视,只当是严岩离开,自己情绪波动。却没想到万一真要是在国外染上了什么流感病毒,岂不是害了小平和父母。
眼下钟爸爸怨声载道,钟辛也无话可说。她眼里干热干热的,似乎连眼泪都被蒸发殆尽,只伸着手去够手机。
钟妈妈红着眼圈,重重地掐了一下钟爸爸的胳臂:“你少说两句,行不行?”
“我就说不该离婚,不该离婚。你们偏不听。你惯得她。”
“你再说一句,我跟你离婚。离了你,我跟我闺女外孙一起过!”钟妈妈突然爆发了。钟爸爸立刻蔫声。
钟辛忙劝道:“妈,您别生气。把电话给我。我来打。”
钟妈妈站在屋子当间,有点懵。生完气之后,她忽然陷入了一片茫然。钟妈妈是个家庭主妇,没什么和外界打交道的经验。更没叫过120,也不知道叫120是个什么流程。一会儿自己和老头子哪个跟着去医院呢?小平也要放学了,总得有人去接孩子。
犹豫之间,钟爸爸在一旁小心翼翼地说:“要不给吴晨诚打个电话?”
钟家父母还不知道吴晨诚已经再婚半年了。钟辛和钟勤都默契地没提过这事。钟妈妈手机上有前女婿的电话,一听也没多想,就按了下去。吴晨诚毕竟是个年轻人啊,大城市的医院,老两口都有些搞不定,还是要年轻人来作主好一些。
钟辛好歹和吴晨诚也是十年夫妻,他不至于真弃孩子的母亲不顾。万一要是还有什么和好的机会呢?
钟辛只觉胸口血气翻腾,只是她躺在沙发上,无力阻拦。
吴晨诚很快接了前岳母的电话,今天是他在北京的最后一天。明天一早他就坐高铁回山东了。他听了前岳母焦急的求助之后,很爽快地答应了:
“行,妈,我马上过来。让钟辛坚持一下。”
本来他也准备今天把车给钟辛送过去。人已经在半路上了,因此到得格外快。
吴晨诚回山东之后,就无法经常来探视小平了,把京牌车留给她们母子,算是他对前妻照顾孩子的一点点补偿。
钟辛整个人已经烧得恍恍惚惚,没法儿说什么,软绵绵地就被吴晨诚架着上了车。
吴晨诚把副驾放平,钟辛躺在副驾上。他帮她系安全带的时候,两个人的脸几乎贴在一起。钟辛的脸烧得绯红,有一种异样的妖娆。她的身体又热又软。吴晨诚只觉得这样娇弱的她已经睽违十年之久。
身体深处腾出一股冲动,吴晨诚也开始恍惚起来。
钟辛大口倒着气儿,艰难地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只口罩:“甲流,能死人的。”
一句话就把吴晨诚吓清醒了。他赶紧红着脸,点燃了发动机。
钟辛出门的时候,把手机揣在外套兜里。吴晨诚开出去没几十米,钟辛的手机就响起来了,接起来一看,是向晓敏。
“辛,你知道严岩去哪儿了吗?我联系不上。”
钟辛虚弱地说:“我也联系不上。”
吴晨诚在一旁冷笑。
“你们怎么了?”
钟辛顾不得回答,只捡最紧要的话说:“晓敏,我生病了,烧了三天了,可能是流感。”
向晓敏立刻警觉起来:“哎呦,最近甲流很厉害啊。你去医院了吗?”
“在去医院的路上呢。我就怕传染了孩子和老人。家里太小了,密度太大。”两行滚烫的泪水沿着钟辛廋削的脸颊淌了下来。
“你别急,你先去医院。我这里有甲流特效药达菲,我给你闪送到家里去。老人孩子一有症状就服药。这药越早吃效果越好。甲流虽然凶险,老人孩子只要及时吃药了就没大事。
流感季节,这药北京市好多医院都断货了。我是特意给骏骏备着的。”
钟辛流着泪说:“谢谢。”
“咱俩谁跟谁啊,你去哪个医院?我赶紧过来看你。这病你一个人可不行。”
“晓敏,你别过来,我去睦仁家,要真是甲流,别耽误了骏骏。”
向晓敏一听,倒也是有道理。只是她还是很不放心:“辛,你别逞强。有事一定跟我电话联系啊。我随传随到。”
“嗯。你放心。”
吴晨诚在一旁阴森森地笑。钟辛真是有钱人,生病了就去睦仁家,那是普通工薪阶层消费得起的私立医院吗?
想想自己已经颗粒无收几个月了,吴晨诚刚才对钟辛那一点点旖旎温情骤然消退。他不无讥讽地说:“行,去睦仁家。给我们钟大小姐瞧病去。”
钟辛在口罩下,连翻白眼的气力都没有了。
到了医院,院方一看钟辛的病情,立刻安排了私人助理全程陪同。钟辛只需要躺在病房里,等着一拨儿又一拨儿的医生护士上门来做检验。退烧的点滴已经第一时间挂起来了。
也许是到了医院,又得到了专业的治疗,钟辛心里不慌了,头脑状态倒比刚才在家里清明了些。
吴晨诚一路上阴阳怪气的,到现在也不说话了。观察了一会儿,钟辛这里似乎也是不需要人。时间也不早了。他明早还要赶回山东。
他讪着脸说:“没事我就撤了哈。车要我留在这里吗?”
钟辛摇摇头:“车别放医院了,你给开到我小区吧。钥匙塞到楼下信箱里就好。我这里病好了,我也不开车回去。还是打车安全。”
她牢记着严岩的话,状态不好的时候绝对不能开车。
吴晨诚转身要走,钟辛又叫住他:“吴晨诚,我手机好像落在车上了。你帮我送上来再走,好吗?”
“哦。”
旁边护士咦了一声:“他不陪你吗?”
钟辛无力地说:“我没人陪护。请帮我申请无陪护服务吧。”
说完她就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吴晨诚终于也没把钟辛的手机送上去,手机掉在座椅缝里,吴晨诚掏了半天才掏出来。上面全是一个号码打过来的未接电话。
估计是向晓敏不放心打来的。吴晨诚正要接起来,一个短信浮窗弹了出来。
“辛,我是严岩。我想跟你谈谈。”
吴晨诚像被烫了一下,他把电话恶狠狠地摁掉。开车回钟辛家的时候,路过清河,吴晨诚把手机从桥上扔到了河里。
他对着那条不甚美妙的河,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离婚以来压在胸口的一团恶气,好像也随着刚才那条银色的抛物线吐了出去。
吴晨诚知道自己幼稚,但是他一直就是这么幼稚。明天,他就要回到家乡开启新的生活了。京城这些光鲜的、精于算计的男男女女都要被他抛在脑后。
十年逗留,他终究不属于这座冷漠的大城市。
吴晨诚把车开到了钟辛小区楼下,找到了楼道口灰尘扑扑的信箱。一栋搂的信箱都集中在这里,只是现在大家都收快递,信箱看上去就象被废弃了一样。吴晨诚把车钥匙按照钟辛的房号塞进了那个小格子里。
车钥匙落在金属箱子里,咣当一声,夜深人静,倒把吴晨诚吓了一小跳。
“你在干什么?”
角落里响起来一个清冷的声音。吴晨诚循声望去,是严岩。他站在黑暗里,目光炯炯的,刚才吴晨诚竟然没有注意到楼道里有人。
严岩走到路灯下,看上去有些削瘦,似乎是等了许久的样子。
吴晨诚忍不住讥讽起来:“哟,别等了,她不在这里。”
严岩不说话。
吴晨诚又笑:“她父亲母亲都在楼上,你就别去吵着老人了。我把车钥匙留这儿,等她自己取。”
严岩问:“她在哪儿?”
吴晨诚扬了扬下巴:“我凭什么告诉你这个奸佞小人?”
严岩咬了咬下唇,克制住自己要冲上去打人的冲动,他冷笑了一声:“你还有脸说别人是奸佞小人。你对她做了什么你心里不清楚?”
“我是不清楚,我们那时候是夫妻。我倒是清楚你在背后放我冷箭,搞掉我的工作的小人行径。
你回去告诉朱其智,老子不陪你们玩了。老子回山东,远离你们这些阴人,老子祝你们断子绝孙!”
吴晨诚说完拔腿就走,他不想和严岩缠斗。对他来讲,只要骂得够漂亮,姿态够足,走也走得虽败犹荣。
严岩没有追出去。他哼了一声,在黑暗中攥紧了拳头。
朱其智,这是钟辛问过自己的名字。他和自己有什么关系?严岩在脑海中快速搜索起来。
严岩的本科只念到大三就休学了。大三上半期,班里转来了一个外系的学生。好像就叫朱其智。严岩和那个人只同学了一个学期,那年十二月,他就出事了。所以那天钟辛问起来的时候,严岩不假思索地就回答了不认识。
但是严谨地说,朱其智和他算是同班同学。刚才听吴晨诚的意思,似乎就是这个朱其智让他丢了工作,不得不离开北京。
朱其智的事情他是被冤枉的,可是如果那天他参加的不是博士同学会而是本科同学会,他要是知道了吴晨诚在同学手下,他也不能保证自己真的不会动手。
钟辛既然来问,应该也清楚自己和朱其智的同学关系,可是她知道自己和那个朱只同班了不到一个学期吗?还是她认为自己年初参加了同学会,必然和这件事脱不了干系?
为什么这中间种种谜题,她从来不挑明问自己?就像她明明收到了自己前女友的照片,也装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样。
他求她相信自己,她开玩笑一样的转移话题。他向她求婚,她也从不正面回应。小平一回来她就把自己和孩子隔离开来,也不愿意将自己介绍给她的家人。无论他说什么,她都只是敷衍:现在不行,再等等。
钟辛是一个极度聪明的女人。她应该早就认定了自己在撒谎,却不拆穿他,只是让他慢慢地领悟,从而知难而退。
严岩跌坐在楼梯上,双手抱头:严岩,难道你真的问心无愧吗?
十二年前,那封亲手发出的分手信。在成都锦江边的那个夜晚,他就支吾了过去。那时钟辛对他说停止自我惩罚吧。一切都要MoveOn。
可是他到底是一个罪人,女友是因为那封信才来的北京,也是因为那封信才固执地跟着他,怎么劝说都不肯下山。她跟着他一直走到了山顶,直到一切都不可挽回。
他不配得到救赎。而她也从董晴那里知晓了他的秘密,只是她不动声色地把自己留在了原地。
自己又何必把这一段关系逼到最后呢?钟辛没有说出口的话,他永远也不想听。封存这一年美好的记忆,就此离开。对严岩来讲,似乎已经是那天晚上,他和钟辛在小区外分手时的唯一的选择。
严岩接了国外的offer,处理了北京的工作和房产,准备一走了之。临行前他回了一趟重庆老家,去拜别父母。
飞机是从首都机场直飞的,所以出发前的最后一晚,他还是回到了北京。
他本以为自己已经认命了,却没有想到一踏上北京的土地,他又忍不住去为自己争取一次。
他想站到钟辛面前,把自己的罪恶与软弱都暴露在爱人面前,他想去求得她的理解与原谅。哪怕冒着被她唾弃的风险。
只是他没料到,钟辛已经不再给他任何机会了。他的数十个电话和短信都石沉大海。
楼上的窗户黑洞洞的,严岩不知道钟辛到底在不在,但是显然,她不愿意再搭理自己这个不诚信的人了。现在在她的心目中,自己和吴晨诚并没有两样。
明天一早飞机就要起飞,严岩,你还有什么理由再勾留?
钟辛的重感冒持续到严岩离开一周之后。出院那天,董晴来接她。顺便给她带了个新手机,补了一张卡。
“要我给你打听严岩重庆家的地址吗?”
钟辛摇头:“不用了。他不想见我,就别逼他了。”
“这不声不响的,算个什么事?”董晴颇为不满。
钟辛疲倦地闭上了眼睛,仿佛还没有痊愈:“我也想事事有个明了的结局。可是这一周我想明白了。我不可能既是一个拼命的码农,又是一个周到的母亲、孝顺的女儿,然后还是一个体贴的情人。
严岩离开我,焉知非福。和吴晨诚一样,他也会遇到一个温柔的小琴吧。”
董晴难过地别过头去。车窗外是车水马龙的城市,就要变天了,所有的车都开得有些仓皇。远处的乌云从西山后升起,一大片厚实的云层压过来,半个天空都暗了下来,仿佛黑夜提前降临。
董晴还没来得及开口说些什么,雨点已经淅淅沥沥地下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