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斌扫了一眼一向和蔼开朗、此时却痛心疾首的父亲,惨淡一笑,双膝一跪道:“父亲,斌儿知道,没有黔宁王府的庇护,孩儿也许连外面的乞儿都不如,食不裹腹,睡不安枕;”
“斌儿亦知道,没有平西侯爵世子和沐小将军的身份,孩儿也许连寻常的儿郎都不如,朝不保夕,人命危浅;”
“斌儿更知道,没有父母双亲的疼爱,斌儿也许品尝不到父义母慈,手足相护,得享天伦。这世上,我拥有的实在太多太多,而她,却只有我,家族可以弃她,朋友可以弃她,唯独我,不能再弃她。不去,我会内疚一生。”
沐夫人唉叹一声,伸手抚了镇国公因愤怒而绽起的青筋,沉声道:“我和你父亲不是贪生怕死之辈,只是骆姑娘三翻两次遇险,每次皆凶险异常,先是惹上蓝玉教,后又惹上汉世子,前几日皇家狩猎遇险,又与皇圣孙共处一夜,实在是......我只怕她,不是你的良人啊......”
沐夫人更加担心的话没有说出口来,她怕此次是汉世子的手笔,救人会公然站在汉王的对立面;
她怕朱瞻基喜欢骆冰卿,救人反而留下话柄。
她更怕,骆冰卿会成为沐斌的软肋,成为双龙夺嫡的筹码,陷沐家于万劫不覆。
沐夫人牵起跪着的沐斌的手,凄然道:“你怕弃了她,内疚一生,你就不怕,你去救她,我和你父亲会后悔一生?”
沐斌默然不语,紧咬着的下唇,留下了一排排的白色牙印,无不表明着他的顽强与倔强。
“让他去吧。”沐王妃被婆子搀着走了进来,眼色含着满满的宠溺与怜惜。
“娘,你知道,斌儿的身体……” 沐夫人透着一丝挣扎。
沐王妃略显疲态的坐在椅子上,手指头直直的戳了戳沐斌的额头,厉声道:“要离开的人想留也留不住,留住他的身,留不住他的心。莫不如让他出去碰了一鼻子灰的好。”
沐斌的头连抬都不敢抬,却是说什么也不肯走,对着王妃连叩了三个头道:“祖母,孙儿不是冲动之人,亦不是不自量力之人,凭孩儿残破之躯、一己之力,定不会救洛洛出来,还请祖母劝劝父亲,借给我黑虎营一用。”
镇国公沐晟长叹一声:“斌儿,黑虎营一出,全城色变,不说你如何去救,对手是何人,只这黑虎营一出,再好的借口也难免会引起陛下的猜忌。对手是蓝玉教还好说,但若是汉王爷的人,亦或是太子系的人,势必打破双方的中立,致沐家于风雨飘摇。”
沐夫人给沐晟倒了一杯茶,直到沐晟狠狠啜了一大口,又压了压心中的怒气,方劝道:“夫君,斌儿历来就是个脾气倔的,随了老王爷的脾性,不如想想怎样救人再说吧,事情还有转机,有可能并没有我们想像的那么糟糕,若是只是遇到了普通的拐子呢?”
沐夫人说完,自己都有些不信的摇了摇头,就凭洛洛的本事和聪明,只怕寻常的拐子见一个打一个,见一双踢一双。
沐晟看了看仍不肯改变主意的儿子,语气坚定道:“你可以出去救骆冰卿。但需得答应我三个条件。”
沐斌面有喜色,期望的看着自己老爹。
沐晟冷笑一声道:“别高兴太早。第一,为免陛下生疑,你只能动用黑虎营,而且不能用铁铳,我的亲卫队一个都不能用。”
沐斌连连点头。
沐晟接着说道:“如果是蓝玉教,可以奋而杀之,但如果是汉王系或太子系等不能正面冲突之人,你要智取,一切以沐家安全为首要。”
沐斌再次连连点头。
沐晟迟疑的一会儿才道:“救完骆冰卿,你就和璃若完婚,以正室迎娶。”
“什么?”沐斌登时叫道,声音带着浓浓的震惊和嘶哑。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了,沐斌的眼色由惊慌逐渐变得沉淀,镇定的对父亲说道:“父亲,在答应你之前,我可以和璃若说几句话吗?”
见沐晟点头,沐斌站起身来,因跪得时间有些长,腿部发酸的晃了一下,接着少年却正了正身体,挺直了脊背走向腾云阁门外,刚出门口,却见到了在窗口倾听,已经眼睛红晕的璃若,沐斌讪讪的笑道:“璃若,你在啊。”
璃若轻轻点了点头。
看着相携走入院井之中的少男少女,沐夫人轻摇了摇头,似喃喃自语,又似是对沐晟所说:“斌儿对洛洛的情意,只怕不会因璃若或成亲所能阻挠的,而且,璃若的身体,当正室,是不是有点儿……”
沐晟打断了夫人的话,静默道:“斌儿不在乎,有人却会在乎。”
沐夫人登时明白夫君所指的人是谁,眼前不由得浮现那那个心高气傲之人,是啊,她定会在乎的,可是,在乎的可能不是那个虚有的正室名份。
......
十一月二十。
皮场庙内,人声嘈杂。
皮场庙,就是老百姓口中的土地庙,因位于衙门左侧,经常在这里施斩首或剥皮楦草之刑,晚上,被楦草的人皮,若灯笼般在风中飘飘荡荡,分外惊悚,久而久之,、这里便被人称做皮场庙。
今日被施刑的,却是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儿,只见被捆着的小女孩儿,满脸的血迹斑斑,头发纠结纷乱,身上一道道的鞭子血迹,十指被夹得肿得如同两只大馒头。浑身还散发着浓郁的腥臭之气,就连远远围观之人都忍不住掩鼻。
围观之人却也有特别的,就如同角落里两个低头抠脚闲聊的叫花子;如同对街茶馆里边看热闹边喝茶的体壮女汉子;如同在人群里叫卖着瓜子花生的青壮汉子……仔细看着,眼光却是分外犀利,都看着刑台。
圆台上的刽子手看了看天色,麻利的用磨石磨着刀,刀在磨石上发出刺耳的呲呲声,令人发聩。
监督行刑的是主动请缨的杨锡和苏大,普通的锦衣卫不多,只有十几个人,懒散的散在刑场四周,眼色阴冷的监视着周围的一切。
正午的阳光分外的刺眼,照得人眼睛轻眯 。
苏大喊了一声“时辰到!施刑!!!”
女孩儿苍白的脸抬头看了看天,想要叫喊,却又被核桃堵了喉咙,说不出话来;
她知道,自己命要终结了。
……
几天前。
沐斌与胡潼共商解救燕喃的事宜,胡穜人脉多,将这几日金陵城发生的大大小小的八卦从头至尾的梳理了一遍,发现,有几件事很奇怪。
一件是一对父子在能仁寺被劫,一刀封喉,却没有丢任何财物;
一件是苏大与赵王爷休弃的小妾赵姨娘勾搭到了一起,这几日却势同水火;
一件是一向不怎么看得上锦衣卫的杨锡,竟日日到锦衣卫卫所报到,一呆就是一天,对纪纲的态度,那叫一个——谄媚。
一件是近半年如没头苍蝇般逮人的锦衣卫竟规矩的呆在了锦衣卫卫所,严阵以待,如临大敌。
沐斌望着天上的圆月,心思飘出去好远好远,直到胡潼推了一把,他才怔然道:“胡潼,我有一种预感,洛洛是在纪纲的纳妾礼后失踪的,当时她和仪琳谈心,心情不好便独自出了府,到店铺劫了马,说明路不会太近,方向是向南,你说她,会不会是去马场找贺子期了?”
胡穜不由得一翻白眼,语气急道:“说你是木头,你还真是木头,现在是捏酸吃醋的时候吗?赶快救人才是正事。”
沐斌嗔怪的看了一眼胡穜:“我不是捏酸吃醋,我是想,假设洛洛本想去马场,后因贺子期不在或者什么原因,转道去了能仁寺,被人劫持,那一老一少目击了劫持经过,被人杀人灭口。”
沐斌迟疑了一下,接着说道:“杀人的人,想嫁货给蓝玉教,用的是蓝玉教惯用的一刀封喉,他却忘了其中一点,蓝玉教创教就是为了报杀父母之仇,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就是不杀至亲至孝之人,那少年是陪同祖父去进香的,也算至孝。我敢断言,劫走洛洛的,不是蓝玉教的人。他们费尽心力诱导我们,引错方向,是怕我们深入追察,洛洛,应该还在金陵城。”
胡潼则顺着沐斌沉思的眼色看着天上的圆月,忧心忡忡道:“蓝玉教虽强大,但多年未成气候,前几日又被端了红楼的巢,元气大伤,不足为虑,但如果不是蓝玉教,我们只怕要小心应付了,金陵城,水,太深了。”
“胡穜,我们多管齐下,你带着沐七和沐心去盯苏大和赵姨娘,我和沐五和九去盯杨锡,总之,金陵城一切不寻常的地方都要察看,绝不露掉一分一毫。”
胡穜眼珠一转道:“既然沐心跟着我,我便让她牵着二狼神,万一从哪个人身上嗅到了老大的气味呢。”
胡穜逮了两天都没有找到苏大的影子,索性领着“二狼神”和沐心在锦衣卫边上的客栈住下了,日夜在锦衣卫卫所门前蹲守。
夜色将临,看见杨锡神色憔悴的从卫所中走出,身后亦步亦趋的跟着同样神色不娱的苏大。
杨锡忧心的是如何救女孩儿,苏大忧心的是自己的花柳病。
见两人渐行渐远,胡穜急忙窜了过去,手支着一侧的青石墙,抛了个无比灿烂的笑容道:“二位好巧啊!这么早回家?一起到兰贵坊喝一杯?”
杨锡皱了皱眉头,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月亮,又看了看卫所门前高挂的灯笼,意思很明显:大半夜的,哪里巧了?
苏大与胡穜原来都是红楼的常客,相对熟稔些,也相对热络。
今日的苏大却是一反常态,脸皱成了苦瓜。
乔装成小厮模样的沐心牵着“二狼神”走了过来,低沉着嗓音道:“少爷,少夫人让您早些回去呢!”(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