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风化亿万年的岩石制成,又遭日日暴晒雨淋的雕塑,就算是最坚固的顽石也会在在天地的伟力面前变成酥软的渣滓,漫山遍野的无数军人保持着冲锋的姿势,突然僵立不动。一阵清风拂过,支离破碎,衣甲、兵戈、血肉都化作层层剥离的砂岩,簌簌落下,在风中消散,飞灰湮灭。
“啊——”,“这是什么!?”,“不!我不想这么不明不白的死——”
雄壮的战鼓戛然而止,勇猛冲锋的军阵变得凌乱,侥幸存活的士兵们呆滞,而后恐慌,哭喊骚乱起来,维持不住阵脚。
恐怕是最无畏的战士也无法在这等诡异恐怖的死亡威胁面前保持意志坚定,身边上一刻还是紧紧相随的生死弟兄,一个锅里搅马勺的朋友,在血雨腥风里可以放心将后背托付的战友,眨眼之间,一切都在一阵清风吹拂下化为乌有,性命相托的兄弟化作风中消散的沙尘。
一生征战的“郑玄”曾以为自己已经见惯了死亡,虽然很厌恶鲜血的腥臭味,很怕看到追随他的勇士变成血泊里的残肢断体,但为了共同的心愿不被动摇,他仍要强忍着对死亡的恐惧,对血腥的恶心,成为一名合格的领导者,鼓励着追随着他的战士们不退缩。然而用一一生时间终于克服了对刀光剑影和遍地尸骸的畏惧的他,在这一刻却发现不流血的死亡有时候比刀砍骨碎的声响,染红天空的鲜血更让人动摇。
“郑玄”一阵恶心作呕,努力抑制住流泪的冲动,伸出颤抖的手,抓起一蓬黄沙,细细的砂砾顺着指缝流下,他的掌心只剩下一片残缺的碎片,那是某一位兄弟的一角战袍。
就算是在刀山血海中战死,也总有一具尸身尚存,活下来的战友们总有一天会将骨殖收敛,好好安葬。可是这样诡异的死去,如同风中沙土一般烟消云散,连名字都无法留下,还哪里有机会回归故里?就算是做好了抱着必死信念有来无还的勇士,也无法接受这样悲惨的结局。
“郑玄”身躯摇晃,扶住手中大縤才能勉强稳住,回头望去,漫山遍野气势雄雄的百万将士,转眼间只剩下零星寥落的不足一两万人,虽然侥幸生还,却神情慌乱的骚乱着,悲怆无助的哭喊着,没有丝毫战斗的意志,很
多人甚至还未见到敌人,便已然是败了。
“你就是那霍乱人间的魔头?”清朗的声音回荡山谷,没有声嘶力竭的吼叫,也没有震耳欲聋的巨响,语气平平淡淡,却如神明的宣告般宏大威严,压过千人万人的哭喊声。
“郑玄”悚然回头,在被世人成为“千古第一魔头”的他眼中,那高瘦的青衫老者才如同恶魔,此时与“郑玄”一同看着那潇洒老者的郑玄,是茫然恐惧的,他却在这具身体中感觉不到害怕,只有要将整个人焚烧殆尽的恨意和怒火。
“哎——万年不曾出世,人间的实力已经堕落至此了吗?还没用力呢,就都倒下了,无趣。”清癯老者俯首轻叹,神情悲哀,眼中却掩藏不住自矜之色。
“你……就是那个传说中的……圣人?”撑着手中大縤旗杆,强自站起,面对那妖魔一般的老者,紧咬牙关,牙龈渗出血来。
“你可以叫我李圣,也可以叫我帝君。”老者微微颔首,胜券在握的负手而行,缓缓走来,周身松懈,神情看不到一丝紧迫。
“狗屁圣人,姓李的,你挥手间屠杀百万人,也配自称圣明!如此杀戮丝毫却不以为意,与恶魔何异!”
“郑玄”咬牙切齿,恨意滔天,朝那在遍地“黄沙”中潇洒漫步的老者咆哮。
“哦?被人称‘第一魔头’的逆贼唤做恶魔,还真是有些不平呢——”老者悠悠一叹,脸色一变,威严而冷漠,“追随你这忤逆神祗意志的逆贼的,便早已失去神赐予的生命,皆是丧失生于天地之间权力的蝼蚁,人人皆可杀之!由本尊亲自动手诛杀,乃是这些渣滓的荣幸!至于你……祸首,还不跪下,引颈就戮?!”
“对对对!李圣说的对!”谷口传来一连串附和之声,一辆辆造型精美的撵车从天边飞来,实力足以御空飞行的仆从为之驱赶拉车,绝世姿容的美女为之散花开路,数十位身着华服,头戴高冠的王者端坐辇车之中,为李圣叫好。不敢俯视圣人,数十架御辇纷纷降落在山谷出口。
“你这个魔头,胆大妄为,弑杀天授君王,大逆不道,还不受死!李圣已经布下铜墙铁壁,你绝对无法从谷中飞遁,还有什么好挣扎的!?”一个个肥头大
耳的君王指责着“郑玄”,神色快慰无比。
“呸!一群老狗!”“郑玄”轻蔑的吐了口唾沫。
“你这叛逆还不伏诛,胆敢出言不逊?诸国自上天神祗封授以来,世代承袭依据天理,无有纷争,万世安宁。而你这逆贼纠集一众无知鼠辈,以武力夺国,便是开了着攻伐夺位的先河,其后若有效法者,眼红高位重权,便发兵锋强取,贪图财富,便恃强豪夺,从此世人攻战不休,神灵赐予的安宁天下从此再无宁日,而开此先例的你,便是耻辱的罪人,必将遗臭万年!你尚不知错吗?还不跪地认罪,自裁以谢天下!”
“依据天理?万世安宁?哈哈哈哈……”手中大縤横扫,“郑玄”不屑狂笑,怒指那李姓圣人,“将人命视同牲畜,岁岁献祭千万条无辜性命,这可算得上合乎天理?以一己之言决断万民生死,无数残暴君王贪得无厌层层剥削,自己身穿华服,每日宴饮歌舞,佳肴美酒倾泻如同粪土,却从不顾农人无粟谷可以果腹,商贾无舟车可以远行,民生凋敝,饿殍遍野,这也称得上是安宁?”
“你这逆贼,安敢强词夺理!以人为牲献祭乃是供养上苍神明,神祗愉悦方能赐下庇佑,人族才得以生生不息,传承不绝,万世不休!上位者的权位的权威也是上苍神明的恩赐,一饮一啄皆是天理注定,岂容你一介蝼蚁妄加置疑!?”
“神祗?上苍?若老天真的有眼,就开眼看看这扭曲的世道吧,给我一个替天下人喊出不平不甘的机会!”
突然之间,风雷激荡,李圣还没有来得及阻拦,“郑玄”瞬息消失无踪,出现在山谷出口外,站在一辆撵车顶上,手中大縤随风猎猎作响,被鲜血浸透,汩汩流淌的热血顺着枪杆流到他脚下。
下一刻,周围数十辆撵车化为齑粉,端坐其中的几十位君王们爆碎成一团血花,仆从四散奔逃。
李圣目眦欲裂,须发皆张,再也无法从容,一声怒吼向谷口冲来。
冲出了围堵之地,“郑玄”却没有逃离,而是注视着冲杀而来的李圣,握紧了手中大縤。
“如果诸王的权位是神明的授权,不容置疑……那连神明也一起掀翻了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