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辆摩托车驶进了千符镇派出所。
霍千里、顾大强、顾海涛、顾刚的老汉儿,外加摄制组的刘晓雨跟摄影师。
派出所的三层小楼外,好几个汉子正或蹲或坐地在台阶旁抽烟,见到霍千里等人登时就站了起来,面色不善。
“搞啥子!搞啥子!”
陈天明听见声音走出来,见状连忙喝止。
瞧见摄影师手里举着的摄像机,他心头又是害怕又是高兴。
去年春节前, 就在这个机器下面,他大义灭亲,将自家侄子送去了拘留,按说该恨透了霍千里,但没想到真的因祸得福,当那个纪录片播出之后,他得了县里的表彰,同时据说镇上正在研究推举他当镇政法高官的事情。
他下意识地扯了扯制服,看着那几个村汉,神色和缓了些,用词也谨慎了些,“派出所不是撒野的地方,遵纪守法,都老实点哈!”
说完看着霍千里,微笑道:“霍干部,这边来,我跟你们介绍一下情况。”
看着霍千里几个被陈天明亲自接了进去,一个汉子呸了一口,“狗日的又是关系户,都特么是贪官!”
另外一个沉稳些的汉子眉头一皱, “不对,刚刚陈所长喊的那个年轻人姓霍?”
“姓霍又咋个了嘛,姓霍.......姓霍?”
“对啊, 虎山村还有哪个人姓霍嘛!”
“妈哟,这哈儿难办了!”
人的名, 树的影,产业园区的消息传出来, 再加上那次镇上公开遴选五个村的事一搞,在千符镇霍千里已经是彻底出了名了。
“等哈儿看咋说嘛!听说他是个好人,说不定不得乱来。”
“锤子!当官的哪有好人!”
外面的汉子们议论着,里面办公室里,陈天明向霍千里和其余众人介绍了情况。
事情倒不复杂,顾刚在餐馆里喝了酒,跟人起了争执,一怒之下一酒瓶子给人开了瓢,然后拎起凳子把人砸趴下了。
陈天明看着霍千里,“现在,伤者送到了医院,具体情况还要等检查结果。但是顾刚出手伤人这个事情是坐实了的。”
顾刚的老汉儿哼了一声,鄙夷道:“打锤割孽好正常的事情,打不赢只能怪他自己撇(差)噻!”
陈天明对这些法盲的情况早已习以为常,耐心解释道:“老大爷,法律不是这么规定的,很简单的道理,你走到路上无缘无故遭别个打进医院,你觉得对不对嘛!”
顾刚的老汉儿依旧一脸不屑,“一个巴掌拍不响,他跟我儿吵架,那斗是自找的,怪不得哪个了噻!”
顾大强忍不住开口拦着道:“政府有法律,按照法律办,你大些还是国家政府大些嘛!先听哈儿陈所长咋个说!”
霍千里神色严肃地看着陈天明,“对方是个什么意思?”
跟霍千里交流起来陈天明就要轻松得多,“十万块钱,他们谅解,医好回家,我们也不予立案,更不会移送检察机关。”
“十万?他做他龟儿的春秋大梦!”
顾刚的老汉儿蹦跶老高,大吼起来,他儿子天天在屋头把婆娘打得头破血流的,也没见哪个说啥子啊,咋个在外面打个人,张口就是十万!
陈天明平静道:“不走调解程序也可以,我们就按照立案程序走,对伤者进行验伤,如果确定轻伤及其以上,至少三年以下有期徒刑。”
“啥子呐?还要坐班房?你是不是跟他们串通好了来害我儿的?我儿那么能干,凭啥子要去坐班房?老子斗晓得你们这些贪官就是不得让我们过几天好日子.......”
老头儿吼着叫着,顾大强赶紧板着脸将他拉到走廊山,连哄带吓好一顿劝说,终于把老头的情绪稍稍安抚下来。
不过老头依旧坚持着他的好大儿肯定一点问题都没有,都是被人陷害了的!
霍千里问陈天明,“能不能见见顾刚,让他们沟通一下?”
陈天明点了点头,亲自带着他们到了暂时关着顾刚的屋子。
屋子里,顾刚被锁在审讯椅上,老头儿一见着就喊着,“搞啥子,给我儿解开了!不斗是,打个架吗?凭啥子绑人!”
一个没见着摄像机的民警可不惯着他,板着脸一横,“勒是派出所,不是你屋头!各人给老子老实点哈!妨碍公务,把你一哈(一起)锁起!”
老头儿被这么厉声一吼,登时怂了,也不吭声了。
陈天明上前,跟民警交待了几句,然后就看着霍千里,“你们有什么话就在这儿说吧!”
老头儿下意识想开口让看起来好欺负一点的陈天明给他儿子解开,但被陈天明身后的民警冷眼一瞪,连忙转过头,看着自己的好大儿,“刚娃,莫怕,霍干部和村长都在,你有啥冤屈你斗说出来,他们要给你做主!”
顾刚立刻懂了,嚎了起来,“村长,霍干部,我冤枉啊!我是跟人打了架,但是他也打了我啊,只是我躲过去了,他没躲过去,凭啥把我抓起来嘛!”
顾大强冷冷道:“冤不冤枉是警察判断的,要想我们帮忙,你各人最好跟我们说实话。你为什么要跟人打架?”
“他骂我!”
顾大强接话道:“以前有仇还是刚惹上的?人家不会无缘无故骂你。”
顾刚面露迟疑,霍千里皱着眉头,“你现在面临巨额经济赔偿或者三年以下的有期徒刑,你要是对我们都不说实话,那确实没法帮你了。”
“因为女人!”顾刚连忙道:“有个女的,我以前认识,后面没联系了,最近嘛,一起喝了几回酒。那娃好像也跟那个女的好,晓得了过后斗来找事,然后斗吵起来了。”
霍千里打断他的话,“你跟那个女的什么关系?”
顾刚摇头,“没得啥关系。”
“我们走!”霍千里直接转身。
“我说我说!”顾刚赶紧开口,刚才霍千里的话给他吓得够呛,也顾不得那么多了,竹筒倒豆子一般地将情况说了。
去年卖丹参的时候,镇上药贩子算计他那回,有个女的就跟他有过春风一度,后来顾刚没用了,混不进那个圈子了,自然也就断了联系。
但是今年虎山村发了不少钱,顾刚腰包鼓了,再加上看着许艳婷也厌烦,又买了新手机,就想办法勾搭上了那个姑娘。
那个姑娘本来也就是个混子,不说浪荡至少也相对看得开些,打听到虎山村最近发展挺好,顾刚又死皮赖脸,干脆就给了他一次机会,顾刚自然求之不得,请姑娘出去玩,出去喝酒,动不动还给买点东西,姑娘半推半就地也就让他如愿了。
然后他跟那个姑娘更是裹得紧,但是这种女人身边怎么会就一个男人呢,于是就是一场争风吃醋的无聊争斗。
陈天明在一旁听着,“你没有用啥不法手段吧?”
“没有没有。”顾刚摆了摆手,“我每次还都给她拿钱,她高兴得很!”
“呵!还涉嫌嫖娼啊!”陈天明扭头吩咐道:“记上。”
顾刚:.......
霍千里摇了摇头,真是无可救药,从人品到智商都是让人无语的存在。
他把顾大强拉到一边,小声道:“老哥,你问问他和他父亲的想法,他们想怎么解决,我去找受害方谈谈。”
顾大强有些担忧道:“要不我去吧!”
霍千里笑了笑,“在派出所里还能出事不成,我出面跟他们反而好聊一些,你把这头弄好。”
说好这头,他一个人先去了趟厕所。
然后找到陈天明,让他带着跟受害方,也就是先前蹲门口抽烟那几个村汉见了面。
比起先前,这儿还多了三个人,受伤那位的父母,以及他们所在村的村长。
有村长来了,陈天明也松了口气,看着那位村长,然后指了指霍千里,“许村长,霍干部你认识吧?”
穿着皮夹克,头发用摩丝梳成大背头的村长尴尬地点了点头。
他当然认识霍千里,甚至在看到霍千里的时候,对这件事的心理预期就直线下降。
陈天明开口道:“大家一起谈一下,看看这个事怎么解决,好不好?”
“没得啥子好谈的,十万块钱,少一分都不谈!”
皮夹克大背头还没开口,一旁受伤那位的母亲就直接开了口。
霍千里和陈天明都不说话,默默看着皮夹克。
皮夹克皱着眉头看着那个老妇人,“四嫂,你要这么说的话,还把我喊来干啥子呐?”
说着就朝外走去,那边众人连忙来劝。
每个村的村长,都有自己独特的治理方式和威信所在。
跟众人掰扯了几分钟后,皮夹克带着一个汉子一起跟陈天明和霍千里走进了一间办公室。
各自坐定,简单的几句开场客套之后,霍千里开口道:“许村长,不管从那个角度来看,我们都希望这个事情止步在治安范围,而不要上升到刑事范围,对吧?”
皮夹克点了点头,出个刑事案件,的确对各方都没什么好处,“霍干部,你说哈你想咋个解决嘛!”
霍千里平静道:“十万块钱确实多了点,虎山村啥子状况大家又不是不知道,拿不出来的钱,喊得再高都没意义的。”
皮夹克想了想,“霍干部,如果你能把我们村,加到产业园范围中去,这个事,我们就内部处理了,一分钱都不要,你们直接带人走!”
霍千里心头冷笑一声,摇头道:“许村长,一码归一码,个人的事跟全村的事不要混为一谈,再说了,这个事情是镇上定的,哪儿是我说了就算的。”
陈天明在一旁打着圆场,“说实话,老许,谅解和解这个东西,就跟做生意了一样,你的成本是好多,你喊好多,最终还是要奔着成交去。不是说你十块钱进的货喊价一千,别个还一百,你就觉得你好像亏了九百块,你要想你的成本只有十块钱。”
皮夹克沉默一下,说了声失陪,拉着汉子又出去了一趟,很快回来,看着霍千里,“霍干部,都是勒几个熟人,我们也不拉稀摆带(不干脆、不耿直),这个事,看伤情,医院说医药费是好多都好多,再加点营养费,生活费,不多要,你看要得不?”
霍千里点了点头,“感谢许村长。”
“不忙!”皮夹克看着他,“我有个条件,如果今后产业园再扩大,你能不能优先考虑一哈我们村。”
霍千里苦笑一声,“这个事情真的我说了不算,我只能说真有那个情况,在能力范围帮你们争取!”
“有你这句话斗够了,哪个不晓得霍干部从来都是说话算话!”
霍千里:......
陈天明哈哈一笑,“对嘛,勒才是谈事情的态度嘛!既然这样,就等医院那边检查结果出来,我们.......”
正说着兜里的电话一响,他笑着道:“说曹操曹操斗来咯!”
他拿起电话跟那头说着,外面也跑进来一个村民,跟皮夹克耳语了几句。
陈天明放下电话,看着皮夹克,“你那边也接到消息了吧?”
皮夹克嗯了一声,看着霍千里,“霍干部,现在的情况是,医院那边医药费要一万七八,两万应该打得住,好在说应该不会落下残疾,加上养伤、休息,以及额头上破相这些各方面,给个两万六嘛。”
陈天明也在一旁点头,“确实,伤得还比较严重,医院的确报的是这个数。”
霍千里点了点头,“那行,我去沟通一下。”
霍千里前去找顾刚父子商量,这边皮夹克也回了他那头,跟众人说了情况。
有个汉子忍不住质疑道:“咋个不多要点嘛!”
跟着皮夹克进去的汉子替皮夹克解释道:“你也要人家有嘛!虎山村那些家庭是啥样子嘛,这家人要不是去年挣了点钱,你喊他拿两千六都不一定拿得出来!”
“锤子!他没得可以去借噻,虎山村去年那么多家人挣了钱,找个两三家斗借齐了,他屋头没得几个亲戚咩?”
“够了哈!”皮夹克叼着烟,看着伤者父母,“四哥,四嫂,我刚已经跟你们解释了,现在再跟你说一遍,你们该晓得这个霍干部现在是啥子背景,莫说镇上的官,县上的官都要帮他,我们真的狮子大开口,把别个惹毛了,一分钱不出照样把人放了,到时候我们斗瓜了(就傻眼了)!”
他抽了口烟,从鼻孔里喷出两道白雾,“医药费一万七八,再加上七八千的营养费,不算亏。你们说呐?”
老两口只好无奈地点了点头。
这边终于说好,但没想到岔子却出在了顾刚老汉儿那头。
一听还是要赔两万六,老头儿登时嚎道:“两万六,他狗日的咋个不去抢银行?烂屁儿黑钩子的,打个捶斗要赔几万,有没得点点良心!要钱没得,要命一条!来嘛,把老子弄死嘛!”
顾大强面无表情,“别个不要你的命,要顾刚的命。你不赔钱也简单,那就班房里头见嘛!”
好大儿就是老头儿余生的念想,一下子被拿捏住命门,老头硬气不起来了,心都在滴血,一脸埋怨地看着霍千里,“霍干部,你有没有认真跟别个谈哦?你勒们老实,谈不好换个人谈嘛!你莫来装大方害我们勒些穷人嘛!”
顾大强脸一黑,终于忍不住怒道:“霍干部做事轮得到你在那儿东说西说啊?你不服你自己去嘛!”
老头被噎了一下,脸上皱纹挤成一团,愁苦地看着顾大强和霍千里,“但是我屋头真的没得钱啊!要不这样嘛,村长,你先帮我们垫上,明年合作社又挣了钱了我还给你!这个你总不担心我们赖账噻!”
顾大强冷哼一声,“你算盘打得这么好,咋个就教不出个好儿子来呐?今年你屋头刚分了两万多,你跟我说没得钱?刚娃子有钱出去嫖娼喝酒,你跟我说没得钱?老子是大光头,不是冤大头!”
老头儿又把目光看向霍千里,还没开口,顾大强就直接断了他的念想,“你要敢坑霍干部,你信不信明天村上的人就要你们在虎山村待不下去?”
老头计谋落空,只好又进去跟顾刚一顿商量,然后将霍千里和顾大强几个请了进去,顾刚哀求道:“霍干部,村长,我们真的没得那么多钱,之前分的钱,我买了个手机,额外又用了几千,现在手上全部家当加一起也就两万不到,一家人还要生活,还有个娃娃要养,不是不赔,是真的赔不起啊!”
这番话出来,别说顾大强跟霍千里了,就连跟着来长见识的顾海涛都大概知道应该是真的了。
小孩子也才两岁,的确也不能跟着挨饿受冻。
顾大强扭头看着霍千里,带着几分询问,要不就按照先前说的,帮他们出一万或者一万五,然后等今年收成了再扣下来?
让他疑惑的是,霍千里却一脸平静,像是在思考着什么。
老头儿也是真急了,冲着霍千里就是两腿一弯,“霍干部,你可怜一哈我们嘛!我们是真的没得那么多钱啊!娃娃还小,总不能见天饿肚子嘛!我求求你了啊!”
霍千里将他扶起,为难道:“不是我不帮你,而是这个事情吧,容易开一个坏头,大家都不富裕,今天你这样了,那明天别人求到村上了又咋办?村上不答应吧,要闹矛盾,答应吧,村上也就那点经费,经得起几个人借嘛!到时候合作社都要遭整黄了!”
老头儿连忙道:“那不找村上借,你私人借给我嘛!”
霍千里苦笑道:“我哪儿有那么多钱啊!”
“我有!”
就在这时,一个带着几分怯懦的嗓音在门口响起。
许艳婷的身影意外出现,走进房间,看着顾刚和老头儿,“我有一万,可以拿给你去赔。”
顾刚面色一凶,“你个瓜婆娘哪儿来的钱!”
老头儿却不管,一把抓住许艳婷的手,“真的啊,我硬是有个好儿媳妇啊!钱在哪儿,搞快拿出来!”
许艳婷深吸了一口气,一直有些微缩着的身子缓缓站直,看着被锁在审讯椅上的顾刚,“钱我可以拿,但是我有个条件。”
瞧见许艳婷这个样子,顾刚冷哼一声,“敢跟老子提条件,你是皮痒了咩?”
许艳婷下意识地身子一颤,悄悄掐了自己一把,咬了咬嘴唇,“那就算了。你自己想办法。”
老头一把将她拉住,陪着笑,“哎呀,莫听他的,他斗是个天棒(又傻又楞)!你说,啥子条件!”
许艳婷看着顾刚不说话,像是居高临下地等待着他的回答。
顾刚觉得自己何曾受过这等屈辱,冷冷地看着许艳婷,凶相毕露,双目都要喷出火来,但是牢固的铁栏和双手上的铁锁让他很快就认清了冰冷的现实,凶光渐渐熄灭,“你说。”
许艳婷悄悄捏着拳头,缓缓说出四个字,“我要离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