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莱阁里。
老人家苍老却浑厚的声音久久不息,依旧在一点点的将他心中的那个理想社会勾勒出来,展现在众人的面前。
赵德昭听着,感觉这位老人家的想法已经很符合自己以前学过的所谓的“空想社会/主义”的概念了。
“这个金羽仙长到底是什么人?”
赵德昭小声的问了问身后的徐知县。
徐知县也是小声的回答道:
“这位姓谭名峭,字景升,当年曾和扶摇真人一同拜师于何仙长门下,名气非比寻常。”
“当初闽王尚在的时候,曾拜师于他,赐号“金门羽衣正一先生”,闽地虽已被灭多年了,但这个称号却一直保留至今,大家也都尊称他为金羽仙长。”
谭峭?二仙桥?拉一点点?
搞清楚是峭壁的峭而非是那个乔之后,赵德昭捋顺了自己有点混乱的DNA,重新看向了那位金羽仙长。
此时,他已经差不多结束了自己的演讲。
“诸位同道,老夫话已说完,不知可有人与我论道?”
蓬莱阁的大堂里,苍劲有力的余音渐渐荡开。
所谓论道,简单的理解就是辩论,类似于诸葛亮舌战群儒的那种。
理越辩越明,道越辩越宽。
谭峭此行,就是想把自己穷及一生所学所想,归纳出来的这一篇学说拿出来与众人分享。
无论是指责也好,驳斥也罢,只有在思想的交锋中,自己的理念才能够更加的明晰。
然而此时大堂里的情况让谭峭有些失望。
除了半道进来的赵德昭一群人以外,余下的只有零星的几个道人而已。
不过比起那些直接离席而去,又或者是赵德昭身边那些听得一懂半懂之后怒意横生的高元林、周俊等人,剩下的这几个道人已经算是接受能力比较强的了。
这些人也大多都是一脸思索之色,似乎是在努力的消化着谭峭刚说的那些东西。
没办法,这种过于超前的理念实在是太具有冲击性了。
就算道家一直都是标榜自由无为,可真要说彻底的消除阶级隔阂、均贫富这种事,还是让他们有些难以接受。
他们有心想要说点什么,可一时间又不知从何说起。
于是蓬莱阁就这么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谭峭站在原地看了一圈,脸上难掩失望之情。
自己穷及一生所总结而来的学说,终归还是太过于离经叛道了些,以至于自己连一个能够探讨的对象都寻不到了吗?
忽然,他的目光看向了赵德昭。
从赵德昭的眼神里,他看到的不是愤怒、敌视,也不是疑惑、迷惘。
而是欣赏。
这种神情出现在一个少年人的脸上,属实让谭峭有些讶异。
“小友似乎是对我所说的颇有体会?可否与我说上几句?”
赵德昭走上前,开口道:
“既然老人家要我说,那我便说上几句吧。”
“首先,对于老人家所说的大和之世,我个人是非常喜欢的。”
“但是,这大和之世看似花团锦簇,实则却是空中楼阁,无根浮萍罢了。”
谭峭脸色一正,问道:
“哦,小友何出此言?”
“这不是明摆着的嘛,让士绅王侯让出自己的资财,与贱民同衣同食,均贫富,这等事情怎么可能?”
周俊忍不住搭话了。
谭峭点头道:
“此事确实非常困难,但老夫以为并非不可能,上古时期,人族便是同衣同食,无高下之分,何以后人就不能做到呢?”
周俊还想说话,被赵德昭抬手拦下了。
“同衣同食,均贫富只是第一步,你有没有想过这一步达成以后呢?”
“达成以后?”
谭峭愣了愣,随后说道:
“达成以后,那便是太和之世已成,那就,那就……”
说着说着,谭峭就说不下去了。
因为就连他自己都还对能否做到均贫富这件事情保持着怀疑的态度,所以当赵德昭问起他实现之后的事情。
谭峭无法回答。
赵德昭继续问道:
“老人家,刚才他说的有一点是没有错的,那就是人皆有私。”
“因为私心,没有什么人愿意把手中的东西轻易的交出来,分享给别人。”
“就算你做到了第一步,让士绅贵胄们交出了自己的私产,化为公有,那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呢?”
“一个人,他努力工作,辛勤耕种,吃到的是一个面饼。”
“另一个人,偷奸耍滑,好吃懒做,照样每天能吃到一个面饼。”
“老人家,你觉得这样的大和之世,能维持多久?”
赵德昭的问题再度让谭峭呆住了,也让周围的其他人愣了愣神。
对于谭峭所描绘的大和之世,其实许多人心底还是有一丝丝的向往的。
这是一种本能的,对于美好事物的向往。
但是赵德昭却一下点出了这个美好梦境的死穴,让它轰然崩塌。
唯独周俊和高元林长舒了一口气,似乎是轻松了不少。
一瞬间,两人还互相看了看对方。
“所以,老夫这么多年来的努力,终究只是一场空吗?”
良久之后,回过神来的谭峭长叹了一口气,对着赵德昭问道。
其他人也都是看向了赵德昭,等待着他的答案。
赵德昭看着似乎一瞬间老了许多的谭峭,微微摇头道:
“那倒并不是。”
“哦?”
赵德昭没有解释,而是反问道:
“老人家,我有点不明白,像你们这样的修道之人,不是应该追求自身超脱,得道成仙的吗?”
“为何,老人家却如此在意人间事呢?”
谭峭看着赵德昭,认真的回答道:
“老夫浮生数十载,见了太多人间惨剧,一颗心早就在这浊世滚了几轮了,此生不奢求得道成仙,只想于人间消灾解厄。”
“跟我来。”
赵德昭带着谭峭走到了蓬莱阁的西面窗台,指了指窗外。
“老人家,你看到了什么?”
谭峭放眼望去,那是码头的方向。
码头上,往来的船只虽然不多但也不曾断绝,所以整个码头始终都在以一个不快不慢的速度运转着。
运转的码头就像是一个巨大的齿轮,带动着整座城市也跟着运动起来。
整个码头上,洋溢着一种生活的气息,最直观的就是他们脸上那朴实的笑容。
或许只是网上了一尾大鱼,或许只是喝上了一口带着酸味的酒浆,又或许是看到了某个人。
总有着各种各样的理由,让他们的脸上挂上一丝笑容。
“贩夫走卒。”
谭峭说道。
赵德昭点头道:
“是啊,贩夫走卒。”
“老人家,你刚才说的那些话里面,我最赞同的便是那一句“财富是由平民百姓创造的”,但我觉得还可以加上一句。”
“加什么?”
“历史,也是由平民百姓创造的。”
周俊在后面立刻大声驳斥道:
“殿下慎言,史书上记述的有几句是平头百姓了?”
赵德昭平静的扫了周俊一眼。
“你也说了,那是史书,不是历史。”
周俊顿时无言以对。
赵德昭转向了谭峭,说道:
“老人家,我说你的大和之世是空中楼阁,无根浮萍。但并没有说你不能去把这空中楼阁的底座加上去。”
赵德昭指了指下面的码头说道:
“老人家,你既然选择了入世,就应该认认真真,仔仔细细的去看一看这些人,知道他们想要什么,需要什么,这样才能将你的空中楼阁落地生根。”
“如果只是这样高高在上的俯视,你的理念就永远只能是空中楼阁,镜花水月。”
谭峭看着下面的码头,脸上的神情急剧变幻。
可没过多久,谭峭的表情就变得坚毅了许多,他转过身来对着赵德昭行了一礼。
“多谢道友,景升受教了。”
“不敢当。”
一位花甲老人向一个少年人行如此大礼,似乎非常的不合情理。
可是蓬莱阁里的所有人都认为理所应当。
“我这就下去看去了,告辞。”
“再见。”
谭峭和赵德昭拜别之后,便急匆匆的出了门,向着山下去了。
步伐稳健得根本不像个老人家。
蓬莱阁里的两三个道人似乎是犹豫了一会儿,终于下了决心,起身跟着谭峭的步伐而去了。
赵德昭看着几人离去的背影,心中暗自说道:
这要是搞好了,说不定《资本论》得提前个几百年出来了。
作者也得换人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