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和意识的关系实在是令人费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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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拿我自己来说,我根据自己过去的经历形成了经验,加诸当前生理水平心理状态等诸多要素形成了当前的性格特点,对于各种各样的行为有了主观判断的基础——这样看来,记忆似乎是先于意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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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如果要是没有意识,我无法理解当前所认知到的事物,一切都是对于大脑而言没有任何意义的幻影,记忆又是不可能形成的——至少,有一部分记忆是要先于意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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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二者之间根本没有区别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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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可可所拥有的到底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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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着站在猫咪咖啡店门外的,少女的背影,这样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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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姐不打算进来么……好可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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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子将手指放在了趴在自己膝盖上的波斯猫的喉咙下面挠动着,双色的瞳孔眯成了细细的一条线——但是并没有咕噜咕噜的叫出来,可能是对于这样的行为已经习惯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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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进来之前花落夏就很抱歉的样子跟我说了她不愿意进来的原因,然后说自己在外面等一会就好——尽管现在的她借助花落夏的大脑中所残留的大量信息,将自己认知为人类,但她的意识中却仍然残留着过去认为自己是一只猫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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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自己曾经的同类对人类俯首帖耳,同时拥有着两方面记忆的她会感到悲哀——她自己曾经也是那之中的一员,人类和猫之间的差距,可能只有她一个人能够理解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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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少从我看来,二者似乎没有什么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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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一个猫的意识之种子拥有了人类的机能,它能够理解人类所见到的所听到的,接受文化的灌输,那么它会不会将自己看做人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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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意义的问题,毕竟这样的例子就在我的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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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子——我还要跟她去排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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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我就知道会这样。去吧去吧,祝哥你桃运昌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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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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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里来的桃运啊——明明对方是只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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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推开猫咖的大门,看到站在一旁的少女正坐在窗边的木质长椅上,米白色的围脖随意的搭在肩膀上,有些发蓝的黑色长发沿着深绿色的大衣倾泻而下,灰色的打底裤下是一双卡其色的小皮靴——我之所以有这样长的时间去打量她的着装,理由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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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睡着了,用不到十分钟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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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是在这样的寒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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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从头发好像猫耳啊——虽然听说过意识会影响一个人的相貌变化,能够作用到这种程度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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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一直没有注意,但她头的两侧的确耸拉着两从猫耳一般的头发——我悄悄的伸手摸了摸,松了口气。那的确不是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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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然有四个耳朵这种事情想来都觉得很恐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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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嗯?里面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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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眨了眨眼睛,睡眼惺忪的看着我,似乎在勉强问些自己并不喜欢的事情,笑容有些僵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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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我如果擅自发表评论的话,感觉可能有些对不起店铺里那些猫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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僵硬的笑容融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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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不用在意我以前的事情啊——我之前也讲过了,虽然我还保留着一部分对过去的印象,但现在是个不折不扣的人类啊……啊,这么说貌似有些自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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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嘿嘿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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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了眼店铺里,叶子似乎也喝完了她的那份站在了柜台前,似乎在和店员商量能不能两个人用三张优惠券的事——她今天看上去还有其他的事情要做,虽然刚才的体验应该很差吧。回家的时候买些芝士蛋糕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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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才,不好意思——”花落夏注意到了我的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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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事,当时答应我你会过来的不是花落家么?你能来我就已经很感谢了,而且叶子也不是会在意这种事情的人,几个蛋糕的功夫就全忘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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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就跟她讲,我对猫过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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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脸认真的提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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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对猫过敏是要那样啊——这不是要注孤生的节奏么?说了不用在意啦。我刚才叫的士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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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落夏就算站起来还是很矮,比叶子还要矮上约莫半头,——这总让我有种想将手放在她脑袋上拍两下的冲动。那个发旋看上去实在是太诱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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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明明连我的头都没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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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不论这句话的准确性,爱丽丝以我为对称轴以和花落夏镜面的姿势坐在了我的右手边,和昨天一样的冬装,不同之处在于头顶的发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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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是猫耳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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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不出来嘛,笨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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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你是黑发啊——白色的猫耳看上去跟耳机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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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爱丽丝小钻头一般的拳头命中我的肩膀之前我已经将身体绷好准备接受冲击了,不然可能会就势倒在花落夏身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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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拳头在命中之前很滑稽的减速了——我不由地笑出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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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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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落夏有些不安的摆弄了下自己的头发,像是在检查自己身上有什么地方看上去不妥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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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啊,不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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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爱丽丝小姐,早上好。刚才我在发呆真是不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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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睡的很晚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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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不得那样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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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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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把头埋了下去,似乎不打算说原因的样子——不过,会让猫失眠的要素会有什么啊,我这才发现自己对猫根本不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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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丽丝因为一开始的怒火没抓好发泄的时机,一时间被花落夏的彬彬有礼堵得无话可说——她睁大了眼睛嘴巴像金鱼一样气鼓鼓的张合了几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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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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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手抱胸,教科书一般将脸扭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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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坐在这种地方难免会犯困啊——今天的阳光很好,暖和的让人想起秋天。南城这边的空气质量时好时坏,有风的话会好些。你比如说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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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口开过来了一辆无人出租车——尽管在将九泷事件之后饱受了一波争议,说如果仅仅是电气系统瘫痪的话交通所受到的影响要比以前大很多,将其取缔的呼声至今也仍未消除,但幸运的是理性的人还是占大多数的。我坐进了驾驶位,花落夏无视了我“副驾驶比较危险”的警告坐在了我旁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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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将手机屏幕上的二维码凑到了车窗右侧的扫码口上,红光闪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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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民:左琴,交易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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呆板的电子合成音从车头部位响起,驾驶锁被打开了——这也是无人驾驶反对派妥协的结果之一,本来无人出租车的设计是人工智能遵循系统安排自行驾驶的,但为了避免上次事故中的大瘫痪发生,真人辅助驾驶再次成为了标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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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得及么?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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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我跟她们讲了让他们先熟悉一下台词,晚一些也无所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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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是主演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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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笑着踩下了油门,随着从方向盘传来的一阵震颤,名为机动车的钢铁载具缓缓的开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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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车其实没有什么好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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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竟,将她的生命夺走的,就是一台这样的野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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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正因如此,我选择坐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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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少,我不会让那样的事情继续发生在其他人的身上——在遇到花落夏后,有些被我忘记的事情也都统统想起来了,包括我为什么执意在刚满十八岁就把驾照考了,还有我为什么会在驾驶座上时,偶尔会感到心跳加速四肢冰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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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位置上,应该背负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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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车厢中的生命,还有那些存在于自己为了节省时间强硬开辟出的道路上的一切——这并不是什么恶魔之力,只是被默许的特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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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想着,我将车开进了一段较窄的路段——这里的行人很少,自行车道甚至都和行人道并到了一起,周围是琳琅的小店,让我想起了小学大门前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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机动车道仅有两条,我所行驶的这条,以及对向的另外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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拐角处出现了两辆相向行驶的机车身影。后面的那辆像是个坏掉的八音盒一般,断断续续地发出急躁的喇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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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猛然加速,试图从侧道超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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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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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落夏喊道——对方其实是看到了我的,而且我们之间还有着百米以上的距离。但我看到豆大的汗滴从花落夏的额头上滚落,她青筋暴露的双手死命的抓住了车座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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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恐惧,我不希望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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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啊,我应该这样发过誓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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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飞快的确认了车后无人,缓踩刹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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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出租车的自动驾驶系统开始用生硬的人声开始报错,我仍然没有将脚松开——车缓缓的停在了路边,和我预料的一样,刚才那辆车的行为虽然很冒险,但也在足够的安全距离内完成了超车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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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这样的行为是无法苟同的——尽管常理来讲那并不是应该被指责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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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私是没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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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会被咒骂,会被厌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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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那是本能,从诞生伊始便存在的本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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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瞥了一眼坐在副驾驶上的花落夏——她的样子看上去很差,胸口像是受惊的小鹿一般剧烈的起伏着,我帮她解开了勒住了身体的安全带,缓缓的将车开到了路边的停车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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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才的驾驶行为,我这边才是真正的违规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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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估计要丢上几分了——但比起那个,眼前的少女更让人有些放不下心——她的瞳孔发生了明显的发散,呼吸虽然已经渐渐呃平复下来了,却给人一种晃一下就会倒下去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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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落夏,看得到么?”我把手在她的眼前晃了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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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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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下有些糟糕啊——”我想起了之前在咖啡厅的时候遇到的事情,又跟那时候一样失去意识了么?得联系一下她姐姐才行。我这样想着掏出了手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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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是开关被启动了一般,花落夏轻轻的点了下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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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有些吃力的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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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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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没错。”我察觉到了她眼中的迷惑,她似乎对于眼前的一切都十分的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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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道,在刚才她们又交换了身体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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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花落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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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我是……诶,你知道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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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松了口气,样子轻松了很多——她和她妹妹笑的方式是不一样的,她的笑容显得有些疲惫。应该是心理状态的原因吧,她总给人一种很安静的印象,不过那个可能是因为对周围的一切没有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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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说,刚才怎么了?我刚才接到她的消息说你们还在路上——等下,你让她坐在副驾驶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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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声音中混入了一些怒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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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不,我也说副驾驶很危险。花落夏很害怕坐车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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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没有跟你讲过么?诶,真是的,逞强做什么啊,这孩子——而且这里的路段还很窄。真是,我不应该让她自己出来的,和你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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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视线如鞭,抽打着我最后的自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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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怎么会忘掉呢——那个夏天的时候一起照顾可可的不止我和花落夏两人,还有一直站在远处默默地看着的,眼前的花落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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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业大钟在我颅内轰然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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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应该,更早些的意识到这些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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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在事故中死去的是少女的花落夏,现在的花落夏虽然没有体会到任何肉体上的痛苦——但当时目睹了那一切所带给她的冲击应该也是无法磨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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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仅仅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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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记忆能够依托于肉体供灵格读取,那么花落夏在遭遇事故之前的那一瞬所见到的事情应该也完整的传递到了可可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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换句话说,就是她有着在车祸中死过一次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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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大概,也不想让你知道这些吧。”爱丽丝在我耳边低语——花落家是看不到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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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点我当然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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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我,太迟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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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当时的表情仍然像炽热的烙印一般保存在了我的意识深处——那是真正的,源于对死亡的恐惧,我却在发生的时候什么都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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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我本来是可以避免这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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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觉得这样的想法很自大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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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丽丝的声音变得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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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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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种事情,不是你能够擅自决定的。包括她的心意,还有感情——花落夏早就已经不在了,你弄清楚这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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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下意识的将驾驶系统调成自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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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落家似乎是觉得自己刚才说的有些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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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并没有谴责你的意思——事情已经过去好久了,而且花落夏也没有受太大的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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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便利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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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是能够冲淡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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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有些事情,却是时间根本无法改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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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比如说,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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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淡化的记忆再次从脑海中浮现,像是被渲染出来的模糊边缘渐渐被勾勒出来了一般,我看到了被我所淡忘掉的,关于在场的花落家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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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对于自己妹妹想要照顾流浪猫的事情本身是支持的,但因为本身对猫过敏——我甚至连这件事都忘了——所以只能远远的躲在一旁,看着自己的妹妹和班上一个不起眼的男生每天都会在剧院门前和一只猫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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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那辆车开过来的时候,我的注意力完全没有给花落夏的行为留出空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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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无论是联络救护车,还是处理可可的肉体,都是由她来完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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诶,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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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想来,她应该是知道自己妹妹已经死掉了才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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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是这样的话,她们只是需要将想法传递给彼此就好——但这不是我现在能够擅自做的事情,不是“必须要有她们自己完成”这样的矫情,而是,我没有承担那份责任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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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是倾向于相信自己想要相信的事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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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她只是没有将可可放在心上,却又看到被车撞倒的妹妹奇迹一般从地面上站起的话,潜意识里会去说服自己相信自己妹妹并没有受伤这一伪造的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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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问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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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落家,初三的那个暑假,你还记得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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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落家扬了扬眉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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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和落夏养了一只猫啊。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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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时候开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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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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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简短地肯定后,对我的问题失去了兴趣——的确,这算是比较显而易见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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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至少,验证了我刚才的猜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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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这样的情况很常见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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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说,交换身体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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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在剧院的时候也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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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想来也是从那个暑假之后才出现过这种现象啊——我还在想是不是我妹妹被撞的灵格不稳定了还是怎样,冥山也没个准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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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惊讶的看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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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去找冥山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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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大概是在四年前吧——像是在特定情况下会触发,在她产生较大的感情波动的时候,像是刚才,她大概是想从现场逃避吧,所以我才会出现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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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问题的重点不是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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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格激发试验,你知道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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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不过我和落夏去的时候是夏天,没过几个月就发生了那样的事情,当时我和落夏还担心身体里会不会有奇怪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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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哈哈一笑,似乎是想让气氛缓和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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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却在到了目的地之后,也始终无法忘记她刚才提到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