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别之后的第一次见面,萧衍并没有什么感情,这么多年,他对于“家人”这个词的想法已经越来越淡,萧辰逸的死仿佛切断了他和那个萧家最后一点相连。
刚刚见到萧辰睿的时候,眼前这个人陌生而遥远。直到后来,两个人在营中相处,似乎唤醒了一点曾经二人相处的记忆,萧辰睿对他关心得无微不至,让他对于萧家薄凉的感情微微暖了些。萧辰睿给家中写了书信说了他的事,仗打完之后他带着自己回家。
萧凌语已经大了,看见他进门的时候先是愣了一下,下一刻直接扑到他怀里嚎啕大哭,他的母亲站在后面,不过三年多没见,却老了很多,看见他的时候手都有些颤抖。他哄好自己的妹妹,抱了抱母亲,避开那道看向他的目光,直接走向了后室。
萧辰逸的房间没有动,还是一样的简简单单,里面摆满了书,只是他熟悉的那股药味已经没有了。
那一日,他在那间屋子中坐了很久。
后来,他在府中待了很久。
也许是投射,也许是萧辰睿这个大哥当的很称职,他对他的信赖胜于这萧家的所有人。他在暗地里培养暗卫,背着自己的父亲,却没有瞒他。
直到后来,他渐渐发现不对。
他紧急对自己手下的暗卫进行改良,后来又在暗地里培植了青鸟,为他打探消息。
那一年,他离府,到云麾将军麾下,彻底避开萧家,同时开始培养自己的军队。
他后来带着击刹攻破天纪,打入南壤,被拜为右相的那一日,得到了从青鸟那里打探来的消息。
关于那个组织,关于佘良。他找到了当年在国公府污蔑他的那个妇人,发现了佘良和萧辰睿和佘良的那些关系。一直以来,表面上爱他护他的这个人,背地里却一直在算计他。
他开始怀疑,对于萧家发生的一切事情都不再相信表面。他回府,着手查当年萧辰逸病死之事,越查就越发现自己的猜想和事实无限接近,越查也就越觉得心凉。
最初,他在朝堂中低调行事,私下暗结党羽,很快在朝堂中安插了许多人手,又趁着燕轲对于姜家不满的时候接手吏部,建立了厉马,等到所有人反应过来的时候,这朝堂早已换了天下。
他并未因此而提携萧家子弟,萧辰睿被他分到露州做州营统领,实际却被架空。萧荣焕的国公位犹在,他却也不给他实职。萧家偏房子弟来找他的通通被他拒之门外。
一荣俱荣,于他无焉。
他是萧衍,而不是萧辰衍。
他的地位,是他自己从血海中拼出来的,是他自己在刀光剑影中搏出来的。
这个家族,带给他的,只有不堪,失望,舍弃。
萧荣焕当初为了家族的利益舍弃他,他就偏偏不给这个家族任何利益。萧荣焕可以为了这个家族的名誉而委屈他,他就偏要做这权臣,败光他萧家纯臣的名声。他萧辰睿想要世子之位,想要出头,他就一点希望都不给他。
他从此,再也不要在任何人之下。
他的命运,除了他自己,再也不要被任何人所掌控……
临近傍晚的时候,两辆马车顺着官道辘辘地驶了过来,常洛坐在那儿,仿佛刚刚回过神来,萧衍在讲这些的时候没有任何感情,她听不到痛,听不到恨,似乎早已适应了这经年伤痕的存在。可她腿上却仿佛压了千斤重,她开口,嗓子如同被风沙磨砺过,痛哑不出声。
“萧衍。”
她第一次开口叫他的名字,这一声中含着泪,含着她捧了这血淋淋真相的颤抖。她将萧衍的手反握,抓得紧了些,却又觉得不够紧,转身轻轻抱住了他。
萧衍身体忽的一僵。
这一拥,似乎带着多年前那个人身上的药香。
曾经,有人听他话而颤抖,哄着他让他别怕。
现在,有人听他话而含泪,隔着这万壑沟堑,将他相拥。
心中有些什么东西剧烈地颤动起来,和一往的每一次都不一样。所有的打算,所有的衡量,所有的取舍,都在他心里乱成一团。
他曾觉得她像他,所有的感情,都是对曾经的自己的投射。
所以他帮她,他不忍,他心软。
他说这些,七分真心,三分讨巧。
如今,却是把自己栽进去了。
这个拥抱,把他自己锁进去了。
萧衍心中苦笑,却伸出手,以同样轻的力度将她环在怀里。
无限珍重。
段锴从马车上下来,看着不远处相拥的两人,拦住后面来相迎的官员,所有人看到马车已到,却都极有默契地没有说话。
夕阳的余晖撒在那两人的身上,融开一片金辉。
常洛和萧衍做一辆马车,木槿在后面看着小七。
她坐在一旁,看着大夫给萧衍上药,一路上安静得一声不吭。
他们落脚的镇子不大,几人为了安全住在了县衙里。小七还没有醒,木槿一直守在旁边。她不明白木槿和小七认识也没有多久,究竟是拿哪来的这么深的感情,就如她不明白自己是怎么和前段时间还对立着的萧衍发展成今天这个地步的。
因为这两人的伤,他们在这个镇子里停留了一段时间。
萧衍被她强制性地关在屋子里好几天,那伤终于薄薄结了一层痂,开始往出长新肉。
当然,她为把这个根本坐不住,坐的住也要跟她作对坐不住的人按在屋子里,实在是费了不少力气。
“我想出去走走,闷得很。”
“不行,你的伤不能见风。”
“衣服捂得很严。”
常洛坚定摇头。
“那算了。”
某人把自己缩缩,躺回床上,留给她一个背影。
“……”
没过一会儿,她出去方便,回来的时候萧衍已经坐在外面的台阶上开始晒太阳。
她额头青筋一跳,萧衍扭头看见她,丝毫不心虚,还深吸了一口气。
“今天的天气甚好。”
她走到萧衍身边,跟他并肩坐下。
今天天气的确很好,不知道是不是往南走的原因,天气稍微暖一些。今天天晴,又没有什么风。
“坐一会儿就回去吧。”
“这样的天气要是有些风,很适合放风筝。”
“哪有秋天放风筝的?”
萧衍低头笑笑,“也是。我倒从来没放过。”
常洛转头看他,像他们这样的家族,童趣的确会少很多吧。
“觉得遗憾?”
萧衍摇头,“普通孩子做过的事我几乎都没做过,一件件遗憾,哪里遗憾得过来。便是这样的风光,这样清朗的天气,逸哥儿他也很少享受过。”
曾在萧衍府中听到过他的琴,如今常常想,这个人一个人独坐的时候,是不是时常会想起自己的兄长。
“他这么好的人,下一世定会健康又活泼。”
萧衍听了她的话,似乎笑了笑,“所谓往生,不过是安慰在世的人的话罢了,不过你说,我倒是愿信。”
他站起身,“不过,今生欠的债,倒是还清了好。”
常洛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也跟着一起站起来。
“回房吧。”
萧衍展展腰,“亲我一口我就回屋。”
常洛:“……”
“那你还是在外面站着吧。”
没过几日,他们赶路到了兰昌郡。
兰昌郡水陆通达,兰昌郡正位于露州的边界地方,处于南北交界,南北风俗都在这里有所体现。萧辰睿早就知道他们的行踪,因此他们来此并没有隐藏行踪,而是大摇大摆的。来了兰昌郡之后,齐炳离着老远就过来迎他们。
常洛知道这个人还是之前燕轲提起的时候。
后来就没有再提起过这件事情,她如今看到齐炳,倒是有些吃惊。
原先萧衍离京就是来处理齐炳背叛的这件事,齐炳当时就算没有被萧衍处理掉,之后也是断然留不得的。
齐炳分外谄媚,在当地最好的酒楼摆了一大桌宴席欢迎他们。
段锴往桌上一坐就跟饿鬼似的开始左右开弓。齐炳似乎也没有什么不悦,起身来给几人倒酒,倒到萧衍的时候绕了过去,又转过来倒了茶。
几个动作下来,常洛仿佛明白了什么。
眼前的“齐炳”恐怕早已不是齐炳。
之前她在打听潜蛇的时候,问过付子欣,能够接触到核心的其中有一位是兰昌郡人士,是那段时间新加入的,如今想来,那段时间正是萧衍去过兰昌郡之后,那位后加入的人,恐怕就是眼前这位“齐炳”了。
“齐炳”坐下,扫了常洛一眼,见萧衍没有什么反应,便开口说道,“萧辰睿这几日动作很大,前几日回来在忙着转移,联络了手下的船帮,分了好几路,各路人马属下都派了些人去盯着,暂时还没有结果。”
“姜绍和姜绮有没有消息?”
“齐炳”摇头,“萧辰睿怕麻烦,如今只和跟潜蛇有关的姜党有联系,姜家那对儿女,多是累赘。姜希明似乎本来也不是太信任潜蛇这帮人,根本没有联系这些人保护自己的家人。”
“继续盯着,那两个人估计也掀不起什么大风浪,如今姜家一倒,潜蛇在朝中的依托被抽,他们势必会想办法再在朝中联络势力,你如今是唯一跟官场挂钩的,要利用好这个机会。潜蛇在兰昌郡这里盘根错节,你把这边摸清了,时候到了,本相自然会给你命令。”(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