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正随看静虚与寺公一见如故,恐怕有些冷落了云阳子,便举手介绍:“这位是点苍山白云观的云阳子道长,法力高深,威名远播。”
寺公施礼见过,云阳子依旧大言不惭:“当年澶州之战时,老夫正在闭关修炼,否则以老夫的脾气,碰上这等热闹事,焉能袖手旁观?”
寺公讶然道:“道长何出此言?刀兵一起,无数生灵涂炭,无数亲人离散,何来‘热闹’可言?”
静虚知道云阳子的底细,急忙打圆场:“这位云阳子道长生性诙谐,言语往往出其不意,大师不可当真!”
寺公“哦”了一声:“云阳道长果然是世外高人。须知生生相克,物极必反的道理,这世上绝无天下无敌之功夫,也无永远不败之军队。想当年我师弟萧挞凛练成金刚护体神功,身披连环金甲,刀枪不入,却一样战死沙场,正所谓: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这辽宋之间,还是以和为贵,否则今日你打过来,明日我打回去,最后吃亏的,还是天下的老百姓!”
猛然门外有人高声喝采:“说得好!大师果然是菩萨心肠!”
寺公微微一笑:“贫僧只不过在此闲嗑两句,寸功未有,怎比得上耶律显忠将军排解两国纠纷,善莫大焉!”
门帘一挑,一位老将闪了进来,奇怪的是此人明明是契丹军官服饰,却长了一张汉人面孔,还操着一口地道的东京官腔,静虚陡然想起一人,急忙起身稽首道:“王将军别来无恙乎!”
原来此人名叫王继忠,大宋开封府人氏,本是真宗皇帝在藩邸时的亲随,真宗即位后官拜殿前都虞候,领云州观察使。宋辽在澶州之战两年前,曾经在望都有过一次大战,王继忠在此次战斗中,被萧远山的父亲萧挞凛俘虏,之后投降了辽国,辽国皇帝耶律隆绪赐其名为耶律显忠。
王继忠对耶律隆绪倒也忠心耿耿,因此屡获升迁,现在已是辽国的左武卫上将军,晋楚王。宋辽澶州之战时,王继忠两边奔走,极力促成澶渊之盟的签定。
静虚与王继忠虽然未曾谋面,但曾听师父虬髯子多次提起过王继忠的名字,寺公说到“排解两国纠纷”,静虚便猜到来人多半是他。
王继忠上前抱拳施礼,静虚见他头发花白,老态龙钟,颇有愁苦之相,心道此人虽然当上了辽国的大官,却不见得有多快活。
寺公请王继忠上首坐了,将张正随等一一介绍,王继忠叹道:“主子在世的时候,最喜欢修仙学道,若是见到这么多高人聚在一起,不知该有多高兴!”说着说着眼泪便泫然欲滴。
静虚知道他说的主子乃是真宗皇帝,心道此人投降辽国多年,却依然不忘旧主,倒也并非忘恩负义之辈。寺公念了声佛号:“阿弥陀佛,耶律将军眷恋旧主,忠贞不渝,真真令人可叹可敬!”
王继忠收起戚容,说道:“老夫一时夫态,倒让大师见笑了。”跟着向张正随问起大宋皇太后皇帝的近况,张正随朝南面打了个稽首,说道:“当今太后圣体躬安,恩泽广布,皇上自幼聪敏虔敬,乃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圣主!”
王继忠甚是欣慰:“天佑吾主,赵宋有后!”接着又问了一些朝中的情况,张正随一一作答。静虚知道王继忠尚有四个儿子在宋朝为官,似他这般宋辽双方都吃得开的人,当真是举世不出其二。
而望都大战的经过,静虚以前只听杨文广之父杨六郎略略说起过,此时见了王继忠,颇有意了解了解,便开口道:“王将军,听说当年望都大战时,主帅王超见死不救,故此将军才中伏被擒,可有此事?”
王继忠叹了口气,沉吟片刻,说道:“当年老夫也是这样想法,被俘后又感于辽主知遇之恩,故此才愤而降辽。这许多年来,望都之战的情景,无时不在老夫心头萦绕,唉!现在想来,当时若是我是主帅,也必定不肯分兵施救!”
静虚甚感诧异:“此话怎讲?”
王继忠声音有些激昂,仿佛回到了二十多年前的战场:“王超本率十万精锐去解望都之围,但大军出动之后,高阳关行营的周莹声言非奉诏旨不发,临阵退却,实际出动的只有六万余人,而萧挞凛所部辽军却有九万余众,且宋军步骑相杂,以步兵为主,行动迟缓,行至中途望都便已失陷,因此未及开战宋军已失先机!”
静虚抚须道:“众寡不敌,坐失先机,此战失利倒也并非将军之过。”
王继忠接着说道:“两军在望都南六里处遭遇,那真是一场血仗,宋军大将张旻身被数创,血战至死,双方打得天昏地暗,难解难分,死伤不计其数,宋军全靠一股刚勇之气,竟然迫得辽军稍稍退却!”
静虚点了点头:“以步制骑,以寡敌众,能有如此战果,实属不易。”
王继忠声音转弱:“但辽军统帅萧挞凛久经沙场,用兵如神,次日天明改变战术,集中兵力攻打宋军东路,并派出骑兵迂回到宋军身后,焚烧宋军辎重,切断宋军补给线,宋军军心大乱,镇州副部署李福,拱圣军指挥使王升见势不妙率先逃跑!”
静虚心道萧挞凛果然厉害,怪不得杨令公被此人生擒,澶州之战时此人若是没有阵亡,胜负当真未可预料。
王继忠神情黯然:“当时我便在东路,发现形势不妙就亲自出阵察看,孰知遇上了大队辽兵,直杀得矢尽弓折,王超却率大队人马缓缓撤离,不派一人一骑前来救援,致使我力尽被擒!”
静虚等人无语,王继忠沉默了片刻,起身望向窗外:“跟在我身边的,还有我的族弟王六儿,四叔把他领到了我府上,让他作我的亲随,那年他才十八岁!”
王继忠转过头来,满眼是泪:“六儿身中数十箭,左臂也被砍断,浑身是血,就这么挡在我身前,直到气绝!可怜四叔就只有这么一个儿子,本想博个军功出身,谁知……唉!”
静虚心中恻然,劝慰道:“听说事后朝庭追究责任,李福坐削籍流封州,王升决杖配隶琼州。”
王继忠摇了摇头:“这是后话了,可是死去的人,却是再也无法活转了。我被擒之后,愤于王超见死不救,便降了辽国,现在想来,当时宋军已是连续恶战,伤亡很大,加上补给被切断,士兵又累又渴,辽军已逐渐形成对宋军包围夹击之势,如若此时贸然分兵,恐怕会全军覆没!”
王继忠的声音已有些哽咽,众人一时无语,心说兵败如山倒,想当年宋太宗高梁河大败时骑着驴车狂奔三百余里,仅以身免,把十多万将士性命都葬送在燕京城下,王超能把大部分宋军撤离战场已是极为不易,这层意思你早该想到的。(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