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定后悔跟许文在一起。”我没话找话。

朱媛眨了眨眼，忽然叹了口气，抓起旁边的农夫山泉咕咚喝了几口，摇头道：“我没后悔，做做梦挺好，只要最后回归现实就行了，人生哪能不做梦呢？可是人这辈子……又哪能天天做梦呐？”说着，忽然抬头盯着我：“沈警官是个浪漫的人呐。”

我一怔，问：“什么意思？”

“因为你能同意第二个选择。”大概车里有些冷，朱媛把车窗关了，风衣竖了起来，缩在风衣里：“很少有人会这么选，然而我觉得你一定会这么选，虽然我不知道原因，可是我感觉你也是爱做梦的，嘿。”

这话很容易让人想起表姐，然而我此时此刻，我不想感伤，于是笑了笑，打开车里的电子屏。

“我想她被劫持了！”

屏幕上，一个男人的身影忽然跳出来，竟然是王立！

我吓得猛地刹住闸，盯着那屏幕。

新闻频道，新闻采访，麦克风上，是王立的国字脸，虎目含泪，嘴唇不停地颤抖着：“那个警官前儿说她是凶手，她就失踪了，再也没联系过我，我们夫妻感情很好，无论发生什么事，她都不会失去联系的，所以我觉得她被劫持了。”

“谁劫持的，是哪个警察沈渊吗？”有人在问。

王立眼泪哗啦顺着脸颊掉下来，呜咽：“我不知道，听说那个沈警官已经逃出了警局，不知去向，如今我只求有人知道她的消息，立时告诉我，我愿意拿一切来赎回妻子的平安……”说到最后，已经泪如雨下。

众人哗然，嗡嗡的议论声铺天盖地传来，屏幕都挡不住。

“沈渊不就是那个明星警察？”

“是啊，他以前不这样啊，是不是弄催眠弄的，把自己也给弄疯了？”

“我看像……”

屏幕切换，

王队在接受记者提问：“请问王队长，听说沈警官失踪了，还劫持了他没有证据便指认的朱媛，您怎么看？”

王队一脸狰狞：“无可奉告。”

……

“关了吧。”

朱媛忽然凉凉开口。

我“啪嗒”一声关了，屏幕闪了闪，黑屏。

车子里很安静，我和朱媛谁也没开口。

朱媛缩在风衣里，垂着头，挡着脸，让人看不清表情，然而似乎感觉我在看她，忽然抬眼盯着车前镜里的我，嘴角噙着一丝无奈的苦笑：“连累你了，跟着我这么疯疯癫癫的发疯。”

我动了动嘴唇，没作声。

她没跟老公解释任何就消失了。王立把我当成“劫匪”也是意料之中，而且我从王队哪里跑了，王队那边也没法子回应。

想到这里，我忽然低头看了一眼手机。手机被设置成“无法接通”，然而手机来电和短信还是能看到，小张20多个，王队的三个，廖局的一个，小兰的十五个，小孙，老许，都在给我打电话，估计都在疯狂地找我，劫持朱媛这件事他们是不会承认的，而我先前那些疯狂的举动却又无法解释，所以他们只能沉默。

我拿起手机检查了一下，最该给我打电话的冷姐，却没有任何反应，心里没由来地空落落的，“啪嗒”把手机放在了驾驶台上，可是忽然又想起了什么，把手机支架上的备用手机打开，检索着上面信息，警局官网对这事是沉默的，微博上的官V也没有任何反应，当然，下面很多人在底下骂，无非是“警察做了劫匪”之类的。

在微博上一直卖萌活跃的警局官V，忽然哑巴了一般停了更新，反而让骂的人更多了……

“后悔吗？”朱媛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我一下把手机关了，没回应。

“后悔可以带着我回去。”朱媛竟然悉悉索索地从兜里掏出一根女士烟来，点上，氤氲笼罩着她的脸，有种艳艳的决然。

“没后悔。”我轻声强调。

“那就好。”朱媛很重地点了一下头道：“现在咱俩都出名了，所以不能走大路了，只能从小路去西藏波密，别让人发现了，你可是现成的劫匪。哈哈哈。”说到最后的时候，她吸了吸鼻子，忽然又问：“你说许文的鬼魂会保佑我们吗？”

我一怔，开什么玩笑？

然而……

“也许吧。”

脱口而出的，竟是这样一句喃喃。

……

这一路，会有鬼魂跟着吗？

我不知道，现在那张烧焦的人脸已经越来越清晰，以至于我对自己的幻觉症已经放弃治疗，任凭“它”忽然出现在车窗上，玻璃上，手机屏幕上，以及水面上……

冷萱一直没来电话。

王队他们联系多次联系不上，大概也放弃了。

只有小张不停地打电话，一天两个，早上晚上准时到，我一直没接，因为自己也搞不清该怎么做下去，或者也摸不准，这么做值得不值得，甚至我不知道有一天自己被当劫匪抓了，朱媛会不会替我作证，而不是反咬一口。

我不知道。

我感觉自从李芬自杀送进了医院，灵魂就一直在豁出去里狂飙，回不得头了。

朱媛说要走小路，我们从雅安出发上了318国道之后便开始绕路，一路上周周转转，若不是车上的导航仪，早绕到喜马拉雅山去了，不过也确实见识了不少风景，比如一直被媒体口诛笔伐的穷游搭车女，还有骑行军，背着背囊，骑着自行车，浩浩荡荡地一路向西，高原风景，天晴日朗的开阔，人确实也会跟着开阔起来。

然而到底是艰苦的，空气的稀薄，呼吸困难，供应的不及，水源的缺乏，吃喝拉撒的一切，都像是华美长袍下的虱子，考验着奔向那渺茫的那心灵归宿。

自从那日之后，朱媛一直很沉默，她让那个分公司经理准备得很充分，所以一路上我们没吃什么苦，但是到底她一直生活太过优渥，因此无论是休息的场所，半路上的方便面，以及冰凉的矿泉水，都让她大皱眉头，有时候甚至会歇斯底里地发脾气。

“你知道。”

有一日，她似乎觉察到我对她那太大小姐脾气已经忍耐到极限，解释道：“我讨厌辛苦。非常讨厌。这不是我这种人过的生活。”

说完，她似乎料定我要说什么，抬眼看着我道：“没错，这就是我离开许文的原因——鸡毛蒜皮的辛苦，说起来很可笑，可是日子不就是鸡毛蒜皮堆起来？我不能忍受自己为了便宜两块钱的菜价跟人讨价还价，为了省下打车的钱宁肯走着回家。人被这些东西束缚着，很可怕，一辈子就被拖入琐屑里，所以我宁肯离开梦想，选择高贵虚空的现实，这并不值得鄙视，相反，应该得到同情。”

我动了动嘴唇，没有说话。

跟她相处长了，一路行来，经常听到她这些奇谈怪论，有时候我会插几句嘴，而更多的时候，是沉默，因为我知道，她其实在辩解，似乎是受了那《最后手稿》故事的刺激，她不停地辩解着什么，当然，辩解的对象并不是我。

“我是跟他说的，我知道，他就在我们身边，他听到了。”朱媛笃定地道：“相信他最后一定会理解我当初的选择的。”

然而“它”听到了吗？

我不知道，看着越来越明晰的“它”，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