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我最大的错误，是来到了这个封闭的高中，最大的天真，是抱着外国的那些理念，做中国的教育。”

这是林浩的开场白。

“这个高中，其实只有一件事，就是——考大学！，他们在这里只有一个目标，就是高考，可惜我竟不懂，我来的时候，感觉他们生活得太紧了，人生除了学习，没有别的，可是你知道，若是人一直处在工作状态，工作效率反而是下降的，对不对，按照福特公司的管理法则，工人连续工作八小时，反而不如工作两小时，休息两小时效率更高。”

“他们都是十七八岁的孩子，都在人生中最朝华的年纪，我希望他们在回忆这段岁月的时候，不是没有一丝亮色的灰色岁月，除了学习生无可恋，我希望他们还拥有梦想，在来得及做梦的时候，停下来，喝杯茶，谈谈梦想，谈谈个性，舒展一下自我，所以我把他们的周末自习时间改为放假，鼓励他们出去玩，在紧张的工作之余，尽量陪着他们玩，换着花样玩……”

“其实我觉得我这个班主任的职责，不是督促他们学习，因为学校制定的上课时间，已经保证了他们的学习时间，我的职责是如何让他们在课余时间如何地放松，尽量放松，只有放松，才能更好紧张，集中精力投入学习，而且我主张多元发展，希望在他们最美好的年纪里，做点属于这个年纪的事情，比如……”

林浩举起双手：“我鼓励他们谈恋爱，只要不影响学习，不怀孕，都OK。”

见我似乎要说话，林浩摆了摆手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可是这就是我当时的理念，我说了，我要保护孩子的们世界，以他们的思维，而不是成年人的思维，进入他们的世界，保护他们，让他们在最朝华的岁月里，在最脆弱的年纪里，拥有一段美好的记忆和舒展的个性，听起来不错，不是吗？”

“然而……”

林浩脸上露出讥讽的苦笑：“我曾经跟你说过，我被现实打脸了，家长还没起来反对，班里头的有部分学生已经闹开了，因为我带着他们玩，因为我主张发展个性，因为我公开支持谈恋爱，因为我不督促他们学习，把上自习的时间变成了假期，他们觉得我不是一个好老师，会耽误他们的学习成绩，会让他们考不上大学，会耽误他们的前程……”

“然后学生里分成了两派，有一小部分支持我，有一大部分反对我，反对者准备给校长写匿名信，炒掉我这个不负责任的班主任，这件事因为一个学生的告密被我提前知道了，我当时一头冷汗，不得不说，我很失望，因为好心当做驴肝肺了，我以为会大受欢迎的方法，结果却是这种结果，呵呵……”

“这个事情我知道的。”我点头。

林浩耸了耸肩道：“王虹很崇拜我，也很喜欢我，很支持我的理念，说中国教育就该这么做，有我这样的老师，是他三生有幸，后来是他告诉了我这件事，却遭到了全班同学的排斥。”

我眨了眨眼。

“这个你也早就知道。”林浩耸了耸肩：“可是你不知道的是，这个年纪的孩子，叛逆性最强，什么事情也做得出来的，这事我本来想找个方法解决，可惜暑假了，便想等下学期再说，没想到没等下学期，悲剧就发生了。”

“你妹妹……”我小心翼翼地道。

“对，是小宜，她一直是个好强却有些结巴的孩子，一直很努力，因为口齿上的问题，接触人上有些怯生生的，我来这学校教书，这也是原因之一，就怕她受欺负，可我万万没想到，学生对我的怨气，居然出在她头上，不知学生从哪儿听到我妹妹在这个学校初中部的消息……”

说到这里，林浩的声音终于开始起伏，他似乎意识到自己的不平静，忽然停了下来。

沉默了会儿，又开口，此时已经平静了许多道：“具体什么怎么着，我不清楚，我只从妹妹自杀之后的日记上，揣摩到一些痕迹，大概是董颖是极力反对我的学生头目，男朋友却是我的崇拜者和告密者，他们有天一起看电影，回来路上，因为我的事情吵起来，这其中大概也有叶玲在场，恰好遇到我妹妹去补习班上课，董颖看到她，心生一计，让王虹欺负一下我妹妹，拍下照片，通过微信发给同学做证明，大概觉得只要这么做，班里头同学就没人敢认为王虹是内奸了……”

“欺负？”我眨了眨眼，什么样的欺负，要让妹妹自杀呢？想到这里，我忽然想起王虹与董颖的梦——日本鬼子。

“他们看得什么电影？”我忽然问道。

林浩似乎觉得我这个问题很奇怪，摇头道：“我怎么会知道，我只是从妹妹的日记上推测出来的。”

“那……是什么欺负呢？”我窥着林浩的脸。

“脱光了衣服，拍照。”林浩回答得飞快，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

我吸了口凉气：“怎么会？”

怪不得，怪不得王虹与董颖的梦里，会出现女孩脱了衣服被吊打，以及汉奸指认之类的场景，原来是他们现实世界的内化……

只是什么样的深仇大恨，要这么做？

“孩子的残忍，是你无法想象的，三儿，我现在才明白，他们不是一群纯情的孩子，他们是世界上最残忍最可怕的物种，因为成人的恶还可以虚伪地掩饰，他们的恶，是坦露的，肆无忌惮的，所以校园暴力要比我们想象的可怕得多——然而他们还受到保护，所谓《未成年保护法》……”林浩唏嘘着。

我沉默。

“若是妹妹直接告诉我，我都很难相信，然而妹妹从来没说，而是选择了割腕自杀。”林浩轻轻道，渐渐的，脸上露出碎裂的表情，盯着我道：“三儿，你有过理想吧？”

我动了动嘴唇，想说点什么。

“我知道你有，我知道你也被现实坑得绝望过，可是你的队友同事都是爱护你的，你的师父虽然死了，他是为了救你死的，我……我不一样。”

“我想保护的学生，我竭力想要守护的世界，无缘无故地吃了我的亲人？”

“如果你师父忽然杀了你的父母，你怎么想？”

“你让我如何面对……这一地废墟的理想？”

这一地鸡毛的，理想？

林浩捂着头，身子急速地抖动着，抖动着，阳光的碎片落在他的颤抖的影子上，像是被现实粉身碎骨了的，一切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