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嘉氏嘴上将兴王府大肆抨击一番,觉得这中间隐藏有什么阴谋诡计,满脸愠怒之色,目光坚定,似非常笃定。
但当她捻着佛珠想要往门口挪步时,脚下不稳,差点儿一头栽倒。
“娘。”
朱万泉急忙上前搀扶。
朱嘉氏眼神锐利如鹰隼,紧盯着朱万泉,语气中带着一股羞恼:“为娘一直都希望朱家可以科举入仕,把希望全寄托在你和长房长孙身上,可未曾想朱家下一个功名……却出在三房吗?”
朱万泉再也不提什么“这是好事”之类的话,他算是看出来了,老娘锱铢必较,根本容不下三房人。
只是他对于朱家上一代的恩怨并不清楚,也不知道为何母亲会对三房抱有那么大的偏见,照理说以朱家宣扬的仁爱礼仪诚信的家风,自己三哥已死,朱家应该好好对待三嫂和侄子,可偏偏母亲大有一种赶尽杀绝的架势,简直不可理喻。
“九岁孩童,如今靠着兴王府才攥取功名,将来科举场上必定不会长久,朱家的未来与其说寄托在你大哥身上,还不如说全靠你……老四,你可一定要为朱家争口气啊!”
朱万泉更不知该如何说及。
听起来……
怎么像是别人家的孩子表现突出,老娘眼红,非要说人家伤仲永,然后让自己儿子努力超过?
可问题是……
朱万泉心想,我真没那么大的进取心啊!
说是将来考过乡试博取举人功名,但我自己知自家事,以我的才学根本没信心通过,与其天天“头悬梁锥刺股”做那无用功,宁可守着生员的功名安安稳稳过一生……自由自在生活,不好吗?
“是,娘,您别担心。还有,二哥那边……”朱万泉大概知道朱万简进城是去找三嫂母子的麻烦,所以特意提醒了一下。
现在人家都已经考中县试桉首,得到秀才功名指日可待,你再想把人家拉回来弃文从武,怕是没门了吧?
朱嘉氏闭上眼,摇头轻叹:“由得他去吧,反正你兄长从来做不成事。”
朱万泉瞬间大彻大悟。
原来母亲大人您很清楚二哥是什么尿性吧?那还每次对他寄予厚望?让他办事的结果,就是一事无成,最后还惹一身麻烦回来!
朱嘉氏叹道:“为娘找人打探过,你长兄去年离开京师后,再未回去过,如今他似与家族离心离德,朱家求取功名全靠你,而掌家……则只能倚仗你次兄……唉,若不指望他,谁能担此重任呢?”
朱万泉想了想,倒是这么个理儿。
大哥继承了锦衣卫千户职,为朝廷办事,家业自然顾不上,而三哥早死,自己说是求取功名,与世无争,却实打实是家里的蛀虫。
这不是朱家非要选择朱万简,而是除了朱万简没人可用,难道真把三嫂叫回来当朱家的掌舵人?
别说朱嘉氏,恐怕朱家上下也不会服从三房的命令。
“三房那孩子考完县试,想来用不了多久就会被兴王府找借口驱离,王府需要有朱家人的眼线,倒不是为获取多少情报,只是要让朝廷觉得朱家尚有可资利用的价值……我知你一向澹泊名利,不想过问家中事务,但你身为朱家子,你两位兄长指望不上,如今只能由你承担起重任来。”
朱嘉氏目光殷切地望着朱万泉。
朱万泉神色有些窘迫,回避道:“娘,我……不懂这些。”
朱嘉氏道:“你无须懂,听闻王府中两位世子教习,一位乃是本州前任学正范以宽,另外一人只知姓陆,是朱浩的启蒙先生,名不见经传却深得兴王信任,你同为读书人,为娘会安排你接近兴王府中人,找个机会与范以宽和这个姓陆的教习来往,打探出他们的底细,投其所好,希望从他们身上获取朱家想要的东西。”
“啊?”
朱万泉这才知道为何今天母亲会跟他说这么多,感情是要把他打造成密探,试着拉拢王中中人当眼线?
他很想说,这也太难了吧?
“你不愿意?”
朱嘉氏见到儿子脸上满是震惊和不情愿,脸色立变。
朱万泉心中万般无奈,但老娘都把话说到这份儿上了,足以说明现在朱家实在无人可用,若是自己再推辞的话,会不会跟三房一样成为家里的弃子?
人家三嫂还能独立自主,生意做得有声有色不说,儿子也培养得很成功……而自己完全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蛀虫,离开朱家庇护能干嘛?
“孩儿愿意为爹娘分忧。”
朱万泉只能硬着头皮应承下来。
朱嘉氏这才满意点头:“有时间多去城里走动走动,在士子中建立起良好的名望,不让兴王府的人觉得你接近他们别有目的,朱家事以后就指望你了!”
……
……
兴王府。
朱浩中午刚到食堂准备吃饭,就见唐寅、陆松、蒋轮三人进来,后面跟着几名侍卫,阵仗看起来不小。
京泓端着饭碗,正要拿快子夹菜,见到这一幕赶紧把碗快放下,站到一边去了。
来势汹汹……
别误伤围观群众才好。
“唐先生,你们这是……?”
朱浩抢着往嘴里扒拉两口饭,防止这群人把自己叫出去说事,半天吃不上,所以先吃两口对付一下,而后起身问道。
唐寅本要说话,蒋轮抢先道:“朱少爷,现在该尊称你一声朱少爷,恭喜你县试得桉首,秀才功名指日可待!哈哈。”
蒋轮很高兴,看起来比唐寅这个先生都要高兴。
或是觉得当初是他把朱浩引介进王府,眼光独到。
看看我,虽然学问不咋地,但就是慧眼识才,当初能压制王府典史的反对,顺利让朱浩报名,后来又顶着隋公言的压力,在考核中为朱浩撑腰,才顺利让其进入王府,结果两年不到就考中县桉首,等于保送秀才功名,而接下来考举人、考进士还不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朱浩听到这消息,没有欣喜如狂,反而眉头皱起,似乎有点发愁。
唐寅笑问:“朱浩,你都考中县桉首了,怎么看起来不太高兴?”
朱浩回答:“若是过县试,我不觉得多惊讶,可得桉首,我虽然对自己的才学很自信,但恐怕本地士子不会应允吧?”
唐寅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朱浩对自己过县试气定神闲,一点没有这个年龄段孩子该有的浮躁,也无一般读书人的急功近利,这很可怕……眼下他更是足不出户,就知道外间对一个孩子考中县桉首有何反应,好像全局皆在掌控……
啧啧。
你不但才学出众,心态更稳,智计方面更是算无遗策……你他娘的就是个妖孽,咋不上天呢?
陆松插话道:“外面是有一些儒生对于朱少爷考中县试桉首有意见,还说兴王府从中相助,但清者自清,县试考试都是湖名的,况且范学正也是……被临时征调前去阅卷……”
说到后来声音渐渐小了,终不可闻。
唐寅笑着望向陆松,好似在说,你是不是说到最后自己都有点心虚,说不下去了?
王府上下都知道朱浩真才实学,可问题是你都能联想到朱浩考中县桉首会不会跟王府的背景,以及跟范以宽当县试阅卷官有关。
到底范以宽名义上是朱浩的先生,自己弟子的字迹会不清楚?就算老眼昏花看不出来,难道事前不能商议一下在卷子上做什么标记?
清者自清,说得容易,实践起来却很困难。
唐寅见朱浩面色严肃,微微一笑:“这样,我去找范学正,同时跟袁长史提一句,由兴王府出面说句话,只要让州衙和州儒学教谕署的人站出来,一切风波都会平息。他们早晚会见识到朱浩你的才学。”
几个人说着就要走。
京泓先前惊讶到下巴都快掉下来了,朱浩不但顺利通过县试,还得了县桉首,这意味着什么他这个读书人很清楚。
这代表朱浩接下去连考府试和院试,只要别写出犯忌讳的文章,生员的资格基本是板上钉钉。
他才九岁啊……
“唐先生,我想问一句。”
京泓见几人要走,终于鼓起勇气问道,“袁汝霖他……”
蒋轮、陆松和唐寅相视一笑,光顾着说朱浩考中县桉首了,同考的袁汝霖居然给忘到了一边。
唐寅道:“汝霖也顺利过了县试,名次相对还靠前,看来此番他二人都没有辜负为师的期待。”
这时候又开始自称“为师”了,好像能成为朱浩的师长,是件很有面子的事,再也不是别人做我唐寅的弟子是他们应该感到荣幸……咦,我堂堂唐伯虎,什么时候也要跟着别人沾光了?
京泓有些沮丧,要说他的才学跟袁汝霖比,某些方面甚至超出一大截,只恨写文章的功底尚浅。
不然……我去考是不是也可以通过?
就在此时,京泓觉得一只手落到了自己肩膀上,侧头一看,居然是朱浩在拍自己的肩膀,这是要安慰我吗?
换作以前,京泓一定不会领受这种“好意”,但现在……
不但生活上要仰仗朱浩照顾,毕竟自己在安陆算是举目无亲。
现在连学习也必须要仰仗朱浩,若是朱浩保送生员的话,在兴王府教书当“朱先生”,再也不会有人觉得这种行为是僭越,反而会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你们先吃饭。”
唐寅一挥手,“我这就去找袁长史,希望他出面,能让外面的士子明白情由。”
蒋轮笑道:“同去同去,等解决完事情,今天我们得好好喝上几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