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听!这是,这是……”
项羽帐下仅剩的数千兵卒中,有人猛地叫了一声。
声音在雪夜中传的很远,有惊,有喜,更有无穷的悲愁。
有将领轻叹:是我们楚地的歌谣,没错了。”
牵马小卒砸着嘴附和道:“咱们家乡的腔调,啧,还是那个味道啊。”
将领瞥他一眼,随即摇了摇头,转身去一边磨刀。
刀刃已有缺口,可还得磨一磨接着用。
“怎么回事,敌军阵中怎么有人唱我楚地的歌谣?”
“现学的吧!”
“不对,定是敌军觉得咱爷们,于是心生敬佩,唱歌讨好咱们呢。”
“哈哈哈……这话有理!”
……
一些兵卒嘻嘻哈哈地叫嚷着,甚至有人也跟着唱了起来,可更多的人是沉默着的。
四面楚歌幽幽。
谁心里都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楚地已被占领,昔日的袍泽、老家的亲友被征调来了。
而他们呢,后援断绝,人马俱疲,却还做着困兽犹斗之举。
为了什么?值得与否?若是大王没赶走范先生,或者大王能听进去些逆耳的忠言,现在的局面会是怎么样?
不少人呆呆地望着满是雪花的夜空,开始了人生中少有的深思。
虞姬拢了拢衣衫,正要去搓一搓冻僵的手臂,只觉肩头忽然被搭上件厚厚的斗篷。
“是大王家乡的歌谣呢。”
她不用回头便知道身后站着谁,脖颈处暖暖的鼻息,浓重且急促,他此刻应该是很生气了。
项羽上前一步,望着漆黑的夜空,负手而立道:“四面楚歌,大势去矣!”
“啊,大王!偶遭不利,也属常情。只要咱们再坚持数日,会稽郡的救兵定能到来。”
虞姬一脸焦急地望着项羽。
项羽笑着揉了揉她的头。
虞姬再也忍不住,转过身去抹掉泪水。
若这天下还是群雄割据,那么项羽逐一击破,谁也不是对手,可眼下各路人马一齐攻来,此地兵少粮尽,坚守都困难,何谈反败为胜?至于援兵,听听四面的楚国歌声,还奢望援兵,那就是自欺欺人了。
项羽拾起落在地上的斗篷,重新给虞姬披上。
他们心里都清楚,相伴十数载,此时已到了分别的时候。
忽地,有马儿长嘶一声,虞姬、项羽闻之皆是一惊。
“乌骓!”
项羽失声道。
雪地里,一匹仅四蹄雪白的大黑马,撕裂夜色跑来,将漫天如箭矢急下的雪花撞得粉碎,雪屑萦绕在它身旁,一起来到了项羽近前,咆哮声嘶。
“老伙计,连你也觉得大势已去了吗。”
项羽安抚着乌骓,“你随我东征西讨,战无不胜。可今日被困,就是你……唉!也无用武之地了啊。”
“先下去吧,去歇着。”
项羽轻推乌骓。
乌骓蹄声嘚嘚,长嘶不止。
项羽悲从中来,不忍再看,便冲不远处的牵马小卒招了招手,将乌骓硬拉下去。
虞姬含泪道:“大王,候得时机,突围出去吧”
她胡乱抹掉泪,语气坚定地说:“只要能出去,您定能东山再起!”
“好!酒来!”
项羽大笑,对那些偷摸逃跑的兵卒,视而不见。
虞姬见项羽进屋,刚要跟上去,又想了一想,退后一步,扭过脸来仔细擦干了泪痕。
进屋后。
虞姬趁着温酒的空挡,稍作打扮后,坐在了项羽身侧,替他斟酒、与他举杯。
项羽一饮而尽,将杯子扔在一旁,起身拔剑。
虞姬一惊,瞬间又释然,浅笑。
只见项羽舞剑道:“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虞姬扑上前,两人相拥对泣。
少倾。
虞姬强作欢笑,说:“妾身再给大王曼舞一回罢。”
项羽忍泪:“好,好!有劳爱,爱……”
虞姬打断笑道:“妾身献丑了。”
一曲舞罢。
虞姬面带戚容,半蹲施礼。
项羽扶着曲末已带哭声的虞姬入座,笑道:“今日我也替你斟酒。爱妃!请!”
两人对饮数杯。
远处忽然传来了打杀声。
虞姬望一眼屋外泛白的天际,心里明白,时间到了。
“随我走吧,我带你杀出重围。”
项羽扯着虞姬的手腕,作势起身迈步。
“相伴十数载,大王应懂我,”虞姬挣脱束缚,起身盈盈一礼,“大王!此番若能闯出去,且往江东,妾身只能相伴至此了,复楚灭秦之路,大王兀自保重!”
项羽没去扶,甚至不敢多看虞姬一眼,只握紧了双拳。
“贱妾恭送大王!愿大王冲出重围!”
虞姬催促道。
项羽猛地起身,提剑出门而去。
外面杀声连成一片,却不见敌军旗帜摇曳,一问才知晓,原来是私自逃走的兵卒,率先与敌军发生了冲突。
小卒牵来乌骓。
项羽上马前回望一眼,屋内哪还有虞姬的身影,然而战机稍纵即逝,他只好将心一横,纵身上马,挥剑道:“随我杀出去!”
时值正午。
项羽终究还是冲了出去,也不管方向,只一口气冲到了淮水边,眼看追兵将至,众人匆忙渡河,这才稍有喘息之机。
“还有多少人?”
项羽问身边的小将。
小将哽咽道:“回大王!还剩一百三十余人。其他兄弟都,都……”
被围困时,他们还有近万人,今早突围时,也还有近千人跟着,此时竟只剩一百余人了。
项羽拍了拍小将的肩膀,重重地叹一口气。
“大王!咱们,去哪儿?”
小将问道。
项羽举目四望,叹道:“后有追兵,只能继续往前了,先走走看看吧。”
几日后。
项羽误闯入一片沼泽中,人马艰难地行进着,可就在此时,身后追兵又至。
“西楚余孽哪里逃!”
“大王有令,斩杀项羽者,赏千金,封万户侯!”
“杀啊!”
……
项羽深陷泥潭,只能领兵且战且退,好不容易出了沼泽,且摆脱了追兵,身边的人马已不用怎么清点了,因为一眼便能看全。
二十八骑!
不久,敌军又形成包围圈,人数多达五千有余,而且还有人不停地赶来。
项羽骑着乌骓,望着那结阵走来的敌军,手中矛头一指,喝道:“吾起兵至今八年有余,身经七十余战,所当者破,所击者服,未尝败北,遂霸有西楚!然,今困于此,此天之亡我,非战之罪也。今日我愿为诸君死战,破他军阵,为诸君溃围。”
“且看我,斩将!刈旗!好令诸君知,实乃天亡我,非战之罪也。”
二十八骑齐喝:“愿为大王赴死!”
“分四队,朝四个方向突围,我来吸引敌军!”
项羽狂笑,“看我先为你们取一敌将首级!”说罢,乌骓长嘶一声,四蹄如飞冲入敌军阵营中。
一时间杀声震天响,分不出是哪边人喊出。
项羽单骑冲入敌军重围,面目狰狞如人间修罗,
喊声如天雷现世,吓得敌军先锋两股战战,一时间踌躇起来。
敌军将领主动迎了上去,不料刚一个照面,就被项羽手中长矛洞穿,整个人被挑了起来。
“啊!项羽过来了!”
“先撤,先撤!”
敌军先锋中不少人呼喝着,阵型一下子全乱了。
项羽如入无人之境,一杆长矛左挑,右刺,所过之处,无一人生还。
敌军阵营中,另一将领眼看着项羽要逃走,于是拍马上前,喝道:“项羽休走!”
项羽勒马回身,一甩长矛上温热腻滑的鲜血,怒目大吼一声,正准备再杀回去,将手中这杆矛头滴血的长矛刺进这将领的心窝,谁料那将领竟被这大吼之声,吓得人马俱惊。
受惊的战马仓皇逃窜回去,马上之人脸色惨白,一时间竟忘了勒马。
一众小兵见主将退了,哪还敢往前冲,只好跟着主将莫名其妙地往后方跑去,最后面的人压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以为项羽的援兵来了,于是也跟着跑了起来。
几千人稀里糊涂地逃窜,说是丢盔弃甲都不为过。
项羽瞅着远去的敌军,狞笑一声,这才往约定的集合地点赶去。
路上,项羽又遇敌军,索性这次人不多,千余人而已。
待他再次冲出包围圈,那杆长矛早已断成了两截,手中唯有许青梧赠的那把剑,此时也浸染血色。
项羽同他部下汇合,原本的二十八骑,此时只余二十六骑。
众人相视,不禁大笑,畅快淋漓至极。
项羽领着众人来到江边,打算渡江返回江东。
江边仅有一船停靠,乌江亭长迎了上去,急忙说道:“江东虽小,但千里之地,万众之民,大王仍旧可以称王!还大王请速速渡江!眼下只有我的船了,敌军若追来,可就晚了。”
项羽听着他的话,脸色越来越难看,眉头越皱越深。
我项羽虽落魄至此,可也不稀罕别人的可怜!
你们都认为我败给了敌军吗?
不!我是输给了天意,输给了时运不济!我一日称霸王,至死也是西楚霸王,天下的霸主!
江东之地,我不愿于此,苟且偷生!
他遂畅怀大笑道:“天之亡我,我何渡为!昔日江东子弟八千追随,如今几乎无一人生还,纵使江东父兄怜我、王我,然则我有何面目见之?纵彼不言,我独不愧于己心?”
乌江亭长要劝。
项羽将乌骓的缰绳塞进他手里,叮嘱道:“您老人不错。这乌骓马陪我五年了,冲锋陷阵,一日行千里,皆不在话下,如今我不忍杀它,也不愿它流落到敌人手中,还请您老替我照看好它。”
乌骓打个响鼻,呆望着项羽。
乌江亭长欲言又止,最终在项羽的呵斥下只得牵马上船,将船往江中心驶去。
岸上。
项羽看一眼身侧的二十六人,众人皆已下马,且将战马放走。
他沉声道:“既然都选择留下来,那么便死战吧,咱们结伴上路。”
忽然,他伸手从衣领中取出个早被鲜血浸透的锦囊,想了想后,还是打开了。
血迹斑驳的白纸上,竟写着他曾在虞姬跟前唱的那首悲歌!
“啊!”
项羽一把将纸抓入手心,整个人如遭雷击。
莫非许青梧真有未卜先知的能力?
他纠结片刻,直到敌军的马蹄声清晰可闻,他才释然。
即使许青梧未卜先知,又有何用呢?
就在这时,一群来路不明的汉子,忽地从林子里冲了出来,冲着敌军的这支先头部队杀去。
许青梧急忙跑到项羽身边,喝道:“快脱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