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睹了在剑术上的巨大差距后,贝杜文瞬间失去战意,半蹲在地上。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所作所为的意义。
不该这样的……为什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我为何在这里,要做什么,我到底想要什么?
莉莉安没有理会他的迷茫,将木刀插在地上,从身后抽出一本羊皮书卷来。
“认识这是什么吗?”她淡淡地问了一句,羊皮卷展开,飘出十几张夹在其中的纸张,在空中缓缓飘落时,窸窸窣窣地自我折叠起来,须臾落地,着陆时,纸张已然折成五只体态各异的纸猫,活灵活现地在地上跃动起来。最小的一只纸猫轻盈地跳上莉莉安的手心,迈着小幅的猫步,从手掌沿着手臂,走到肩膀上,脑袋贴着莉莉安的脸颊亲昵地蹭了一下。
贝杜文马上被眼前巧夺天工的纸艺所折服了:这是何等绮丽的技术……就凭几张寻常纸张,顷刻间折成几只栩栩如生的折纸玩偶,实在太惊人了。
“是不是觉得很眼熟?”
“折纸……”贝杜文沉吟了一下:“我确实想起了什么……”
“杀人魔贝杜文·沃尔冈,你听清楚了,这是燕野印学园的麦斯卡林所创作的折纸,名为「燕野五虎」。”莉莉安脚下大小各异的纸猫纷纷伏身弓腰,贝杜文似乎听到了它们警告的喵叫声:“接下来我要用他的折纸,为他复仇。”
五只纸猫一起纵身扑向了贝杜文。
“敢用折纸玩意儿来戏弄我?”贝杜文怒吼一声,挥剑砍之。但见最大的纸猫虎口一张,将剑身深深地吞入了腹中,直至剑尖从它的身后穿出,一口将剑柄连同贝杜文的手一起吞下,虎口合上。让贝杜文料想不到的是,折成虎牙的纸片竟然锋利如刃,直接切割入肉,咬得他鲜血四溅。
“啊!!这孽畜!!竟伤了我高贵的身体!!!”
五虎齐上,张开了它们的尖牙利齿,对着这个男人撕咬不止,即便被他捏碎,扯烂,也毫不畏惧地啃咬至最后一刻。
一番歇斯底里的挣扎后,贝杜文终于粉碎了最后一只纸猫,同时却落得了浑身鲜血,奄奄一息,连站立都觉得困顿无比。
“有什么遗言?”莉莉安冰冷冷地道。
“可恨啊……女人……竟玩弄我贝杜文……明明只是个贱民,竟用这种高高在上的口吻跟我说话……”贝杜文虽然已经精疲力尽,但心中的怒火却已是炙如烈日:这女人,想置我于死地,但又未敢轻易下手杀人……这对我来说,对一个沃尔冈来说简直就是奇耻大辱!这份屈辱,必须加倍奉还……十倍,千百倍地奉还!!
只要全部毁掉就好了。
“女人,知道什么是「天命之印」吗……”贝杜文突然话锋一转:“那是人的意志与欲望,强大到足以与神产生涟漪时,借以拾取神遗落的智慧……比如我自身的经历,在那个雷雨交加之夜中,我听到,神在对我窃窃私语,雷声虽大,但我却清晰明了地触摸到每一个音的余律,就在那一刻……我顿悟了。”
莉莉安没有理会他的意义不明的述说:“这就是你最后想说的话?”
“虽然我杀不死你,但是,这个学园的羔羊们,我全都在它们脖子上套了一层项圈,就像老不死的阿奇伯德给它们拷上的沉默印那样……当然,阿奇伯德只是为了方便圈养,但我的……除了将这些羔羊勒死之外,别无用处。”
“胡说八道。”
“你看来还有点将信将疑呢。看好了。莉莉安,这一片树林都在我的感染范围内,任何生命踏进来,就如同纳入我的口袋里般,取其性命也形如探囊取物般轻而易举——”
贝杜文话说着,忽然高举起手,手指瞄准了天空远处的一只鸟。
“啪”的一声,他打了一个响指,飞鸟应声坠落入树林中,惊起一群雀鸟。
“给我瞪大眼睛看清楚了,下等贱民。”贝杜文冷笑地看着莉莉安,一下接一下地打着响指,“啪,啪,啪,啪……”莉莉安看到鸟群的阵列在迅速溃烂。它们眼睁睁看着伙伴接二连三地凋亡坠落,只能发出无助的惊叫和哀鸣。
“住手!!”莉莉安大喊一声,手臂因为激怒而颤抖不止。
“看来你已经明白了……哼哼哼……”贝杜文邪魅地哼笑起来:“我通过手段,在贱民的食堂下了手脚……这个学园的所有贱民们,把我播下的死亡之卵和着面包吃进了肚子。他们的卿卿小命像被我掐住脖子一样紧紧拽在手里。每当心情不好时,我就会随意激活某个贱民体内的卵,任其孵化,只需片刻,死亡就会破壳而出,看着他眼里布满恐惧和不解时,心情就会哗的一下子变好起来了……”
“不用再说了!”莉莉安大口喘气,克制着胸口的怒气,问道:“你到底想怎样?”
“怕了么?哼哼哼……当然,只要我按兵不动,所有人都相安无事,羔羊可以继续过羔羊的平静生活……只是你现在已经彻底激怒我了!”贝杜文忽然癫痫般张开双臂,仰面朝天大笑道:“不止是你那三个死人朋友!还有这整个羊圈的羔羊,全部都要死!我就是死亡之神!是上位者对贱民的屠杀!是绝对无法逃避的死亡!”
“疯子!那得看是你的蛋孵得快……还是我的刀快!”莉莉安旋即弯腰弓步,正要冲刺拔刀时,肩膀突然一沉,不知被谁按住了。
“孩子,这个少年杀不得。”一把沙哑的嗓音从身后沉沉传至耳边,莉莉安身体一震,木刀顿时松手落地。
那竟是教父的声音,阿奇伯德亲临此地。
“就交给我吧,孩子,你什么都不用担心了。”教父的声音有一种莫名的力量,低沉如大地在吟说,能让莉莉安激荡的心跳快速平复下来。她默然点了点头。
“格耳曼嘱咐过我,要看顾好你这小子。”阿奇伯德虽然已经白发苍苍,但身体仍是硬朗无比,一边用洪钟般的声音说话,一边走向了一脸诧异的贝杜文:“但是你看看自己,臭小子,你发的什么疯,竟想杀掉所有的人?”
贝杜文像一只受惊的兽,退后了两步,咧牙呲嘴道:“老东西,我可是沃尔冈!无论我干了什么,你都不敢拿我怎样!”
“那倒未必。”阿奇伯德淡淡回道:“在格耳曼还在当教会猎人的时候,我就认识他了……出于老朋友的情分,我才决定给你一个机会。如今看来,我这座小庙是装不下你这尊大神了。”教父挥了挥手,几名教士从树林里走出来,慢慢地向贝杜文围拢,最后像制服一头野兽一样,迅速扣住他的四肢,利麻地押走了。
“安心吧,孩子,我会让他离开学园的。”教父轻轻抚了一下莉莉安的短发,轻声道:“圣父庇佑着你。”
……圣父在庇佑着我……可是我的朋友,玛格丽娅,麦斯卡林,安瑟伦,他们再也不会回来,而杀害他们的凶手,却还在这个世上,继续做他的皇子,享受着皇室的种种优越……此时的圣父又在哪里?玛格丽娅,麦斯卡林和安瑟伦,原属于他们的庇佑又在哪里?……如果这些痛楚是圣父要求的赎罪,那也未免太无情……太不公平了……
“即便面对不公,圣父也会坐视不理吗?”莉莉安低着头,小声问道。
“孩子,世间一切,圣父都看在眼里。”阿奇伯德露出了慈祥的面容:“但你要知道,人皆有原罪,所以才会受苦……我们能够做到的,唯有诚心侍奉,勿问过往,总有一天你会领悟到圣父的智慧,领悟那些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知识……到时你也就能得到问题的答案了。”
“哦……”
“经历了这些,悲痛是必须的……但没关系,过段时间之后就会好了,时间会治愈你的心……这也是圣父的恩赐之一哦。”
莉莉安心里像缺失了一大块般,空洞洞的,与以往的感觉都不大一样。但她还是向教父点了点头。
“麦斯卡林之后,牧生一职是空缺的,在下一个人选出来前,就由莉莉安你代理吧。”
“……好的,教父。”
就这样,放下这一切的恩怨情仇之后,莉莉安的人生一如既往地继续向前了。
时钟的指针,河川的水流,树木的生长,周而复转,连绵不休。印学园的校道葱郁如常,熙熙攘攘的来往学生,随着年度资质甄鉴的临近,变得越发匆忙了。
“喏……就是前面靠左侧走的那个短发学姐,看到没……”
“嗯嗯,看到,怎了。”
“这是我第三次在这里遇到她了……可是我心动的类型呢。”
“……你是笨蛋吗?那可是莉莉安啊。”
“莉莉安,嗯……名字真好听。”
“你对莉莉安真的一无所知?……好吧,我告诉你,她有个别称,叫做「灾厄的女人」。”
“灾厄?”
“这你也没听过?真不知道你是住哪个山洞……我跟你说,但凡跟她扯上关系的学生,全都会消失不见,无论男女……你别这样看我,是真事儿……你也知道,失踪学生的名字是万万不能提起的……”
“真的假的……”
“全学院最有毒的女人,你随便拉住一个人问,都会这么说。”
这些对话,走在前面的莉莉安是一字不漏地全部听到了。但是,经历那样的事情后,这些风言风语甚至无法在她的心底激起半点涟漪。
大概因为心里已没有可依恋的东西了。她默默想道。
这个生活了十多年的地方,她生长,学习,受挫,成长的地方,是母亲和摇篮,是哺乳她成长的子宫。如今,她却对她失去了所有牵挂,变得熟悉而陌生。
大概,是时候要对她说再见,踏上真正属于自己的道路了。莉莉安如此想道。
从此刻起,属于莉莉安自己的故事才算是正式开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