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门民伕营的监工头子,并不是整个桐川城中,第一个被杀的官家人士。
三个月前,也就是任平生刚刚被送到民伕营的头一天,龙门镇里正大人,当天从里正府衙坐着自己小驴辇回家的途中,被一颗不知哪里飞来的白色卵石击中头颅,当场脑浆迸溅而死。
当天晚上,龙门镇衙役班头傅龙文,也就是镇上人们熟知的傅大班头,被发现死在镇口的臭水沟中,死因与里正大人一模一样。
半个月后的某一夜,新城东边青龙门那一段,一处工地的那位监造官,从民伕营女工棚舍中,连夜选调了一名年轻女子,说是要做些杂役。据说那女子当晚做完杂役之后,在回归棚舍的途中不幸失踪,此后再没有出现。
此时的整个新城工地,男女民伕不下五万人,这种偶尔有民伕意外失踪,或者死亡的事件,十分平常。
但此事之所以被传扬甚广,人们耳熟能详,主要还是因为那位选调了失踪女工的监造官,第二天夜里,被发现死于自己的临时馆舍之中,满身伤口,尸体干瘪,皮包骨头,好像一夜之间,被抽干了周身的血液水分,情状十分可怖。
更为可怖的是,那监造官手中,致死紧紧攥着一把牛角尖刀,他那一身伤口,尽是自己生前用那把刀子刮出来的!
此事不但惊动了桐川城城主衙门,全城最好的衙役捕快,悉数出动破案;桐山宗那边,也派来了宗门的护法修士协助。桐山宗道门的介入,并不是因为一个工地的监造官,是个多了不得的官职,关键还是。这种死法,据说只有当年魔宗以独门邪术,勾摄生人的魂魄生机,才会如此。
桐川城出现了魔宗的影子,别说桐山宗,就算惊动了鸿蒙山太虚神殿,人们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奇怪。
被这种魔宗邪术,勾摄了生机魂魄的人,形容枯槁,却并不死,而是变成毫无意识,力大无穷的狂人,无人能够将其控制。
好在这种行尸狂人,却并不伤人,只会竭力自残,直至死去。
护教军团的兵士,在勘察现场的时候,发现那位曾被报失踪的女子,衣不蔽体,手脚被缚,口中塞着布条,就躺着那位监造官的床上。
女子身上,只是有些被鞭子或木棍打出来的皮肉旧伤;由于被捆绑得久了,手脚上被绳索勒出的深痕,数日未曾完全恢复。
这名女子,被关到了桐川老城外一处极其隐秘的地牢之中,日夜审问。
据说那名失踪女子的家人,三天两头到青龙门工地外跪地哀求,请官家给个说法,始终求不到任何消息。
三个月来,城东工地,城南工地,城北工地,桐川旧城内外,不断有官家人士意外身死,死法都差不多,不是形容枯槁,自残而死,就是被那白色卵石击破头颅,脑浆迸裂而死。
尽管桐川城护教军团,官家,武院和桐山宗道门,已经不断派出军士,捕快,武夫和境界不低的修士,全城戒严搜捕,依然查不到凶犯的半点蛛丝马迹。
而且,依然有人接连被杀。搞得满城人心惶惶,纷纷传言城中出了个“暗夜无常”,来无影去无踪的,专门夜间杀人。各种猜测臆断,也纷至沓来;有说杀人者,有两个凶犯。一个专门以邪术勾摄魂魄,一个则专以飞石杀人;但桐山宗派来的护法修士,则说杀人者有可能是同一人。
至于两种杀人手法迥异,不过是故布疑阵的伎俩。因为,也只有身怀魔宗邪术的人,才有如此之强的体魄,以纯粹的体力远远发出飞石,击碎人的头颅。
从种种迹象,均可判断,那些击碎头颅的飞石,并非练气士以御物之法施为,而是以纯粹的体力掷射,而且掷石之人,每次杀人,与死者的距离都不下五十步远。
非常时期,城北工地,却好像成了整个桐川城唯一平安无事的一方净土,一直没有出过什么异常。
直至此时,那个中年监工头子被一模一样的卵石击中头颅,死于城门洞中。
一方净土,从此也不再安宁。
这一日,北门工地的民伕,并没能清早按时上工。因为一大早,这一带的民伕棚舍,就被无数黑衣黑甲的兵士围了个水泄不通。所有民伕接到传令,原地不动,听候审查。
任平生尸躺在自己的铺位上,难得睡个心安理得的懒觉。所谓铺位,只不过是棚舍中,用一个简易的架子,架了几块木板,上面铺一层自己到郊外割回来的茅草,再铺上自带的草席。
说起来寒碜,但任平生的这个铺位,已经是整个棚舍之中,最为奢华的存在了。其他人的,要么是从工地里东拼西凑捡来的废弃模板,直接铺在地上,要么就是自己捡两捆麦秆稻草随地垫一下。
一个棚子四五十民伕,都三五扎堆,神色惊惶,颇似待宰的羔羊,窃窃私语。像任平生这样还能安然躺着的,只此一家,别无分号。
领着十几名黑甲兵士进入棚舍的,竟是个十六七岁的年轻男子。那男子并无护教军士的装束,一身便服,口*唇周边,绒毛都未长满,却是方面阔口,形貌威严,颇有军将风范。
那年轻男子,指示着身后那十几个军将,将所有民伕集中到棚舍一隅。任平生和那些三五扎堆的民伕,都反应极快,一旦得令,便即蜂拥而去,奔向指定的角落。
但任平生刚走出两步,却被一条白缎大袖横伸出来,拦住了去路。那一身华服的年轻人,面若寒霜,“哪里人?”
“引朵乡,培秀寨。”任平生一脸疲赖之色,淡淡道。不知为何,他一见这名华服男子,心中便油然升起一股憎恶之感,似乎此人,生来就跟自己有解不开的过节。但他也没太当回事,反正周遭的人,也没几个看着顺眼的。
“年龄?”
“十五。”
“为什么十五岁就出来服劳役?”那华服男子,面色愈加冷硬。
“这事,得问龙门镇的衙役大人们。”任平生面无表情道。
那华服男子吃了憋,一双眸子,十分不善地在青衣少年身上瞅来瞅去。“……为什么你的铺盖,东西那么多?”
这个问题,比较耐人玩味。玄黄天下,本就是个弱肉强食的地方,在同样出身贫苦的人群之中,也不例外。像这种身板的少年,管你有多少好东西,用不着半天,就被那些胳膊腿更粗的汉子们,瓜分干净了。
这算是好说的,不好说的,瓜分完还不算,你既然能拿得出东西,那就得继续想办法给大哥们多拿点。
任平生嘴角微翘着,皮笑肉不笑,“这里的监工大人,不但尽忠职守,还关怀民伕。”任平生指了指那边拥挤不堪的角落,“再说了,你看他们,一个个高风亮节的,不抢东西,还经常照顾弱小。”
那角落里有无数人,腹诽不已,却不敢说什么。这来了近四个月的少年,简直就是个恶魔。
能住在这间棚舍的,基本上不是“流串犯”,就是“黑户口”,没太多流动;偶有交换,也是因为某个民伕的“召集人”,给他入了籍,找到了正经东家。
那些曾对任平生的“家产”起意的人,无一例外的,都挨过一顿胖揍,揍得满身是伤,表面上,却连半块淤青都看不到。
挨了揍的,还得帮着少年筹集物资,钉铆床架。这种事,平常得很,没有人敢去告状。
那华服男子,绕着任平生转了一圈,却始终挑不出什么毛病。任平生的铺盖,已经被那些黑甲士兵,翻了个遍,甚至一根根的茅草,都给捋顺了些,没有任何可疑的物事。
“小小年纪,谈吐不俗,却怎么就做了民伕?”那华服男子,也不知是在问他,还是自语。
没指名没道姓,任平生便懒得理了,就算要作答,还是那句话,得问龙门镇的衙役大人们。
要问龙门镇的衙役大人们,多半也是没有答复的。因为召集任平生的衙役,已经意外身死,而且在臭水沟中躺了一夜。傅龙文被捞起来的时候,身上那本给民伕记录造册的本子,被泡了个稀烂。
也就是说,那天龙门镇送来的二三十名民伕,其实已经没了出处,更不会有人去操心他们的入籍问题。
此间毫无发现,华服男子终于要带着兵士走了,出门之时,满脸不甘之色,回头多望了两眼任平生。
突然,整个棚舍的空气,一阵凝固,人们只感觉呼吸为之一滞。只见一道白影,从门口掠入;那飘飘大袖展开,往那个独自站立的青衫少年一拳递出!
这一拳,迅若疾风,根本不容人有任何反应的余地。
青衫少年的身躯,远远飞出,砸在棚舍的板壁上;稀里哗啦,那板壁破了一个大洞。
任平生蜷缩着身躯,如蒸熟的大虾般躺在棚舍外的野地上时,才看见那张原本威严的阔口方脸,出现在板壁破洞处,却换了一脸嬉笑之色,“小子,没本事,就好好说话。习惯了别人的高风亮节,很容易少年亡的。”
蜷缩在角落里的汉子们,眉开眼笑,一脸不舍,目送着华服男子和一众兵士离去,直至不见踪影。
汉子们再回过头时,不由得愣在原地,目瞪口呆。那刚刚还躺地不起的青衣少年,不知什么时候,又已经静静地站在众人身后,一脸不屑之色。少年口中,还叼了根板房破洞之外丛生的狗尾巴草。
“哪个,袁少,人家毕竟是官家的人……”还是其中一个老成持重的中年汉子,反应快,连忙圆场道,“咱们都是蝼蚁百姓,可没你袁少那一双拳头,不敢不敬啊。”
“明白。”任平生表情古怪,随口“呸”的一声,把叼着那根狗尾巴草,吐在地上,“咱们做人家的狗,就得有条狗的觉悟,对不?”
中年汉子不敢接茬,唯唯诺诺,连忙转身,整理先前被兵士们翻得乱七八糟的床铺行李去了。
其他人,小心翼翼地迈着脚步,默默散开。
任平生的目光,穿过门口,望向那个华服男子消失的方向,那张面孔,他记住了。
只是他的心中,却在默默地嘀咕着另一件事情——被称为暗夜无常的另一个人,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