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山上的这队兵士,如今人人负重;因为剩下的马屁,驮的都是兵士们的盔甲兵器。
钢盔铁甲穿戴在身上,只有更重更冷。所以境界较低,御寒能力较弱的兵士,早已经脱下盔甲,裹上厚厚的棉衣皮裤。
到最后一匹战马,终于也冻死在冰雪之中的是时候,头顶上终于出现了一条清晰的冰雪山脊,高挂天穹。将士们欢呼雀跃。
望山跑死马,这个道理谁都懂,但毕竟是看到了希望。只要翻过那道山脊,就是那片宛若世外桃源的不归山盘地了。
这一带的山坡较为平缓,队伍觅了块避风之处,就地扎营休息。
常一问召集所以百夫长以上的将领,加上阵符师和祝田蛟到主将营中议事。
首先估计了一下路程,应在七八天左右就能登顶。而翻过顶峰之后,下山去往盘地的路途,则要容易得多;以护教骑兵将士的强劲体魄,应该两天内即可到达山脚下的思安河源头。
至于到了平原之后,如何用兵,如何出战,如何确保滴水不漏,鸡犬不留,则需要好一番计较了。此次召集全部主将,目的也是希望人人献计献策。
往日扎好营帐之后,将士们都会赶紧躲在营帐中,默默啃食干粮,相拥取暖。但今日的驻地中,全军将士,都一改往日的疲颓姿态;纷纷走出营帐,互相扎堆喝酒聊天。
尽管能带到此处的酒,已经很少。每人一小口一小口呡着,依然其乐无穷。
人人都十分放松的时候,营地中竟乐极生悲。一道白影突然从皑皑雪地中闪出,四脚奔突,快如闪电,瞬息间便穿过四处扎堆的人群。
只听闻一一连串的哀嚎惨叫,从众人耳边掠过,人们还没反应过来,那道白影口中,已经叼着一个受伤的黑衣战士,飞奔而去,没入坡下的暮霭雪地之中。
甚至都没有人能看清,那家伙到底是怎样在电光火石之间,就已经伤了一名至少二境的修士或武夫,而且还如同老鹰捉小鸡似的,叼着那伤兵瞬息逃离。
兵士们只隐约看得出那白影的身形个头,都像只白熊。
那受伤兵士的惨叫声,也随着哪只白熊的消失而渐渐止歇。只见无数黑衣布片,随着凛冽的蛟息从坡下的暮霭中吹上高空,飘飘扬扬,越过了无仞峰顶那一线山脊。
想必那个兵士的尸体,也像他的衣裳棉袄一样,已经被撕成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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莽莽西岭群山,在沉沉雾霭之中,青山如黛,显得尤其连绵壮阔。西岭白猿蹲坐在自家洞口,双眸深沉,望着远处的雪山。
他应该是有点想念那对猎人父子了。
那个少年,三年前无意中竟横夺自己拼着老命猎到的雅疆妖丹。接着就被自己从南头岭一路追到了天堂顶。 然后,那少年纵身跳崖,满以为得计脱身而去,想不到终于还是在崖下落入了自己的指掌之中。
却不巧得很,那少年竟是救命恩公之子。
那颗千年一遇的妖丹,就这样成了便宜的见面礼。
心口真疼,现在还疼。
可疼的,还远不止心口。给那小子喂剑,剑剑到肉啊。每次见面,自己基本上就是熬着等说再见。
可这一年多来,真的不怎么见了,却又难免老想起他来。
这小子,也快十五岁了;铁匠铺的卖身契,也到期了吧。闲下来了,他会不会来这旧时洞中,住上一段时日?
麝丹果树的位置,任平生早已经带大白去过。所以这两年的麝丹果,都是大白独享。
那边断崖,原本大白是无法攀登的。任平生去年来过一次,觉得自己先前住的那山崖洞府,比大白现在的居处,更加藏风聚水,灵气丰沛。对于大白这样的精怪妖修而言,裨益不小。
那一次,任平生寥寥数剑,整面山崖,顿时落石隆隆,烟尘滚滚;那震天的动静,惊得大白连忙从前山赶过去查看。
结果大白到了崖边,就发现少年跟前的断崖上,竟然生生劈出了一条崭新的栈道,从东面缓坡,直通那崖壁岩洞处。大白从此有了一处修炼行宫。
今年的麝丹果长得尤其不错,数量多不说,还个大色鲜,口感极好。每次摘下一批,大白都要在那崖壁“行宫”的小水潭中保鲜储存,每天掰着手指头吃上几个。
可每次都等到眼看再多存一天,麝丹果就要坏掉,依然不见那小子来分一杯羹。
今年最后采摘储存的一批麝丹果,前天也已经告罄。大白顿时就觉得心中空空落落的,吃什么都不得劲。
悠然出神之中,大白仰头望向沉沉的暮色,便看见缓缓飘动的天云之下,几个小黑点飘飘摇摇,随风而来。
大白看得有趣,就紧紧盯着那几个小黑点。其中一个,在气流中打着旋,时高时低,最终陷入山坡隔断的沉降气流中,加速下落。
大白终于看清,原来那是一块黑色布片。
无巧不成书,那黑色布片,竟然就落在了不远处的一株树梢上。
茫茫西岭中,除了猎人父子带来的,几曾出现过人间的物事。大白好奇心起,几个起落,就从树梢上把那布片摘了下来。
大白脸色突然阴沉起来。
好熟悉的气息!
很多年前,它曾尝试翻越无仞峰,到不归山下的广袤世界去施展拳脚。
然而,刚攀到无仞峰顶,就遇到了哪只本事通天的雪熊。平心而论,那雪熊并不见得是自己的对手。但白猿本就不善御寒,攀上无仞峰顶,一条命已经去了三成;加上那是对方的老巢,天时地利,都不己予。
三五回合之后,大白就身受重伤,滚落山崖。
恰巧那一次,也是猎人任强唯一一次尝试从无仞峰登山,结果登山没成,却救了白猿一命。
如今这随风飘来的布片之上,带着那雪熊腥臭的口气,极其浓郁。
除此之外,还有一股血腥味,人类的血腥味!
大白眉头紧锁,隐隐约约中,它感觉这布片的出现,是某种极其可怕的不祥之兆。
大白再次抬头望天,天高风急;剩下的小黑点,变得更加细微,加速往山外的平原方向飘去。
它突然把那布片紧紧拽在手中,起身拔步,化作一道白影,沿着山脊,朝南头岭的方向飞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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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河寨铁匠铺中,没有了徒弟的袁大锤,每日除了闷声不吭地打铁研磨,就是找来卖卦道人亦真,喝酒斗口,乐此不疲。
这会刚刚收工不久,两人对面而坐的酒桌上,又已经是鏖战正浓,你死我活的一番景象。
袁大锤一仰头,碗底朝天;亦真也不甘示弱,在双唇之前斜倾酒碗,满满的一碗酒水凝成一线入口,瞬息见底。
铁匠给自己满上一碗,却没有便喝,“喝老子的酒,你倒是快的很。”
亦真一抹嘴唇,“哎,这里的酒,尽管有辱我仙家风范,人间斯文,还是忍不住要说一句:真他妈难喝。”
袁大锤气极,“算卦又不准,有本事你挣一顿买酒钱出来。”
亦真的脸色,也不好看起来,“讲清楚,我那一卦算不准了?要不是老子视钱财如粪土,不甘为那五斗米折腰,说实话,我的卦,开个千金难求的价码,来的人也一样要踩破门槛。”
“这一卦,我估计就不会准。”袁大锤慢条斯理道。
亦真把空酒碗往桌上一放,随即满上,“打赌?谁赢谁喝。”
袁大锤端坐不动,“别拿我的酒赌。要赌,就赌买酒。”
亦真被他激得来了劲,大袖一挥道:“买什么酒,要赌,就赌大点;谁输了,谁负责去山顶偷一坛那酒鬼的私藏出来。”
这确实有点大了,袁大锤左右看了一眼,神色谨慎,“你确定要赌这个?我不是怕啊,毕竟这么多年的交情,那一道道天雷打在你的脑壳上,老子心口也疼。”
亦真一脸坚定,“怕什么,反正到时偷酒的,肯定不是我。”
袁大锤那戟须方脸上嵌着的一对小眼珠,转了几转,这粗豪汉子,跟那本该看着一表斯文的卖卦道人,简直是换了副脾性。
“咋滴,不敢了?”亦真步步紧逼道。
“有啥不敢的,赌就赌!”袁大锤一副豁出去的表情,“我就是觉得那说法不好听而已。喝酒人的事,怎么能说偷呢……有辱斯文。”
亦真眉开眼笑,“打铁佬的斯文,活这么多年,我算是见识过了……”
道人脸上的笑容,突然僵住。
袁大锤闭口不言,面色凝重起来。
两人都在同一瞬间,感应到了上空飘来的一缕微弱气息。
雪熊的腥臊味,战士杀伐气息!
亦真伸开手掌,凭空一抹;身前满满的一碗酒水,瞬间化作水雾,在两人之间形成一道薄雾屏障。
屏障中,显出一片雪山缓坡处,军帐朵朵,黑衣军士三五扎堆喝酒的景象。从那缓坡往下三四里地的山崖边,一具血肉模糊的尸骨,衣衫早已化作碎布。
一只雪熊蹲在尸骨旁,慢慢啃食剩余的皮肉。
袁大锤从薄雾屏障中收回眼神,下意识地摸了摸发麻的头皮,“咱们,能做些什么不?”
亦真收起那掌观千里的神通,“啥也做不了,无犯仙家,不扰红尘,这是规矩。”
袁大锤气愤莫名,“我说,当初老大跟人定下这种狗屁规矩的时候,是不是脑壳里有坑!”
亦真叹口气道:“话不能这么说,这不单是规矩,也是天道。违了规矩,还好说,不过是一人得失;违了天道,就是天灾人祸了。”
袁大锤负气不言,端起桌上仅剩的一碗酒,一饮而尽。
亦真突然双眸一亮,说道:“不杀仙,不杀人,但是,却可以找头妖怪来揍一顿。有兴趣没?”
袁大锤神情落寞,“揍锤子,有卵用。”
亦真悄声道:“当年,咱们老大有位故交,如今就蛰伏在不归山下。”
袁大锤倏然立身站起,一拍桌子,“走!”
“那就走。记着,你欠了一坛山顶私藏。”
苍茫暮色之中,一黑一白两道长虹,自铁匠铺升天而起,略过平原山岭,直挂东南玉垚峰山脊,去往天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