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以“易安清词”著称于世的奇女子,并没有起身开门迎客。
因为任平生敲到最后一下,房门竟自开了。小窗下背对门口的纤纤倩影,果然是在对镜画眉。
原本想好的一大堆寒暄言语,任平生竟然一句都没说出口。
那女子幽幽叹了口气,倒是主动开口了,“妾身幽居此间,已经多年不曾遇上有缘进屋一聚之人了。公子此来,所为何事?”
“难道小姐所指的有缘人,便是个不识字的人?”任平生并未直接回答,而是酝酿了一下措辞,最终觉得,落落大方,直白通俗的说法,也许更能说明君子之心坦荡荡。
那女子自顾对着铜镜,并未回头,从那肩头耸动,看得出她有点忍俊不禁。“何为有缘,日后自知。起码你看出了碑上有字。”
任平生满腹狐疑,却又不好直说。除了瞎子,谁看不出那石碑上有字?
那女子继续道,“在这城中,公子可还见过其他地方有字?”
“有座工坊门店中,店内后门有那‘工坊重地,闲人免进’八字。”这话正好问道了任平生的心坎,他脱口而出道。
那女子似乎若有所思,从背影都能看出她的眉头轻蹙,似乎被触动了什么心事。
“工坊的掌柜,你可认得?”她淡淡问道。
任平生皱眉不已,却仍是简短捷说道,“初来贵地,认不得谁。但那掌柜的长相,倒是印象深刻。因为长得挺辟邪,却不难看。人也和善。”
“小姐,外面已是天崩地裂的景象,此时不走,恐怕就来不及了。至于我的问题,容后再叙也是可以的。”
“哦,”那女子并不惊讶,反而十分镇静道,“这也说明,你就是那位有缘人。”
“啊!”任平生先是一惊,随即回过神来。因为他已经察觉到了房中异象。
在这座并不雄伟的小红楼中,竟好似与外边天地隔绝似的。并无风雷之声,更无山摇地动。
果然是寻常梦境,自己想啥就是啥。要在现实中,我一个无名小卒,那可能是这种出个场能惊天动地的人物。
突然木楼一声惊天巨响,木楼剧烈震颤,摇摇欲坠。感受的直冲背后的那阵阴风,任平生猛一回头,发现房门外一片空旷,有树影婆娑,随风飘逸;厅堂墙壁,具已不见。
那背影窈窕的临窗女子,突然娇咤一声,“随我来。”
话音未落,和着那飘飘衣裙,女子已经从窗口一跃而下。
任平生不敢怠慢,跟随而出。
女子落到地上,却并未急于离去,而是快步走到那藕塘边,蹲身从荷叶丛中,抄起一件不大的木器,长约尺余。任平生未及看清那是什么东西,女子已经随手将那木器藏于水袖中。
一连串的动作,一气呵成,毫不凝滞,就好像她只是到这边来打了个转,随即转身,沿着外面那片湖岸疾步而行。
女子看似闲庭信步,脚不沾地,却速度极快,瞬息数里。
任平生贴地掠行,紧随其后。此时的天穹,黑云早已碎散,只见那黑黢黢的天幕皲裂如龟纹,东高西倾,摇摇欲坠。
不断有星辰陨石穿破长空落下,拖出的火光耀目如日光;陨落的星辰在大地上炸出无数深坑。人间城池,一片火海,到处尸横遍地,幸存的人们到处奔突嚎呼,哭爹喊娘。
那飘飘然天仙之姿的女子,对此熟视无睹,自顾一路跑出园林,来到满目疮痍的街上,径直奔向一处小巷。
所过之处,任平生似曾相识。只是当时信歩闲逛的人间街市,如今变成了一片焦土。
街上偶有脑筋清醒,反应灵敏的百姓,见那两道疾如劲风的身影飘过,会大喝一声“神仙救命!”。只不过待他话喊出口,那两道身影早已消失。
那女子丝毫不为所动,任平生自然也懒得停下脚步,多管闲事。
巷道两边的房屋,已成废墟,唯独内中一处门户高大的宅院,完好无损。任平生初来之时,那宅院并不显眼,如今却已是鹤立鸡群。
“就是这家工坊吗?”前面那女子突然停下脚步,却并未回头。
一颗如小山头般的巨大陨石,自天边呼啸而来,?瞬间便到眼前上空,捎带着熊熊天火,往两人立身之处撞来。
任平生未及答话,悲天剑已在手中,一剑劈出,剑光如虹,已将那陨石凌空劈为两半,分落两边,堪堪偏开了那座宅院。
“我是来过这家工坊。”任平生持剑警戒,一面气呼呼道,“我说咱们能不能先专心逃命?”
自始至终,那女子都不曾转过身来,所以任平生一阵不知其容貌表情。只是此刻,那一声幽幽的叹气,比她那如同婉转歌声般的言语,似乎更显动人。
“逃不了的,整座天下都这样了。我必须替你做一件事。”
任平生极不耐烦,冷冷道,“既然都逃不了,我还能有什么事,需要小姐费心?”
那女子轻轻摇头,不再答话,双手一推,那紧闭的大门竟吱呀呀开了。
还是那熟悉的工坊门店,内中各式器具琳琅满目,摆放整齐。外面的天崩地裂,似乎与此间没半点关系。那浓眉阔口的中年掌柜,仍坐在柜台后,桌上的算盘打得噼啪响,不是提笔,在一本厚厚的册子上写上两笔,显然在算数入账。
“来了?”见到两人入内,掌柜的头也不抬。只是如此言简意赅的问话,显然是对那女子说的。
“是的,请开门吧。”女子淡淡答道,从水袖中抽出先前从荷塘捞取的物事,往那掌柜抛去。
任平生这才看清,那是一段纹理细密的木料,香气四溢,一端有被火烧过的焦尾。
中年掌柜伸手接过,长不盈尺的一段木料,这个身材高大的汉子竟然郑重其事地斜扛在肩上,显得不伦不类。
任平生揉揉眉心,这地方的人,难不成都是疯子?
这一次,任平生认真看了看,那扇通往内堂的门上,果然有着“工坊重地,闲人免进”八个朱红的大字,笔画蚯蚓爬爬,但字体倒也看得清楚明白。
中年掌柜在前开门,“扛”着那段木料,率先入内。
那女子跟随而入。任平生走在最后,刚刚走出几步,他就有些后悔了。
内中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不知空间大小,更不知前行方向。
他明明记得自己进来之时,是自西往东之向。只是一进那道门,好像就一切都变了。里面根本没有方向。
单是如此,任平生倒不至于担心,只要剑在手中,他就没什么可担心的。
问题是到了此间,无论他一身望气术如何尽力施为,始终不见丝毫气机流转!
难道这便是传说中的酆都地府?
敢情那两人,竟是变了个样子的牛头马面啊!
任平生握紧手中剑柄,机械地跟随前面的脚步声,不紧不慢。一个风餐露宿的猎人,不会怕鬼神,更何况猎人已成剑客。
“到了。”走在前面的掌柜,瓮声瓮气道。
任平生心弦略略一松,快步前行,最后一步跨出,随即感觉到了脚下的一片绵软。放眼四顾,竟是一片广袤的沙滩,沙滩之外,是一望无际的浩瀚水面,有惊涛拍岸,巨浪滔天;极目处只见水天相接,一条平直的地平线。
任平生连忙抬头看天,天幕依然是那皲裂如龟纹的凶险景象,而且那些裂纹,似乎一直在变大,已经有零星的天幕碎片不断掉落,有落入身后远方陆地的,瞬间将方圆百里千里的河山城池,夷为平地。
也有碎片落入远处水面,翻起的巨浪直挂天穹!
“这是什么湖?”任平生吸了吸鼻子,空气中一片咸腥味。
“湖?”那女子望向远方,一身长裙飘带随风舞动,“这是海,北海。”
说话间,任平生突然注意到,那中年掌柜肩上扛着的,赫然已是一条尖头阔底的兰木舟!
兰舟长逾一丈,阔也有四五尺,他竟然一人稳稳扛着,快步走到水边放下。
“我们是要坐船出海?”任平生问道。“海外,能有个安稳的地方?”
那女子摇摇头,“安稳与否,全看能不能到了。反正地上已无容身之处,不如出海一游。”
任平生瞿然一省,颇觉有理。海上虽有惊涛骇浪,起码没有烈火熔城。
三人次第登舟后,任平生才发现,负责架舟入海的,竟然不是那身强力壮的工坊掌柜,而是那身材纤弱的长袖女子。
回首西望,天幕从原先的零星碎片掉落,到如今已是连片的天塌地陷,自西往东,皲裂如龟背的天幕一路坍塌而来,片刻间已到那片有广袤金色沙滩的海岸。
小舟并无桅樯风帆,在海中乘风破浪之势,却是疾如电光。
偶尔有星辰陨石砸下,架舟的女子长袖拍水,小舟便能瞬间横移百里,避开那天降之灾。
有大鱼远远跃出水面,头尾数十丈,形体大如山岳;那掌柜的会说此乃巨鲸,体中有那龙涎,异香四溢,是山上仙家和人间豪门都求之不得的稀罕之物。能卖大把神仙钱。
海中无数风景,唯独对巨鲸与龙涎香一事,任平生暗记在心。
前方一片海中岛屿,林木苍郁,其中立起三座山峰,皆高耸入云。可惜此刻天穹低垂,云层散乱,否则此处风景,会相当不错。
“到了。”说话极少的女子,语气中难得有些兴奋。
三人先后飞掠上岸;径直奔向正中那座山峰。
山下一洞,洞口藤蔓荆棘丛生。中年掌柜变戏法似的抽出一把长刀,正要砍藤开路。
不曾想背后一道声势极大的剑气劈来,长袖女子与中年掌柜连忙避开,只见剑气过处,荆棘藤蔓寸断落地,瞬间开出一条光阳大道,直通洞口。
任平生趁着出剑之机,急速前掠,想要超过前面二人。
迄今为止,那诗词“三清奇绝闻天下”的女子,始终未曾回首赐见一面。
一起身入险地,无论是敌人还是朋友,任平生都想起码知道对方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