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平生顺着谢客所指的方向,很快找到了北海湖东南角的那方藕塘。藕塘不小,有十数亩,水中锦鲤悠游荷叶底,莲蓬垂首芙蓉畔。
藕塘边,有青石板阶上一缓坡,缓坡尽头便是那繁华簇拥的精雅红楼。楼上窗口,一灯如豆。那窗纸上映出的环髻垂珠和纤纤倩影,显然是位临镜画眉的窈窕女子。
什么样的女子,会在这夜深人静之时仍在画眉梳妆?
难道,被哪个阴阳怪气说书老头给骗了?那家伙,看着没几分靠谱。搞不好就是跟那些画舫串通一气的,自己被误导来此,是那老骗子惯用的拉皮,条手段之一。
正是那样的阴阳怪气,才会令人客觉得他更加率性坦诚,胸无城府。
任平生想着就很来气,但毕竟行了好长一段夜路,若不亲自辩个真伪,实在心有不甘。
他沿着那一小段石阶拾级而上,不过十来级,生怕走得太快,到时变故顿生,自己难免会应对失据。所以他一边缓缓抬步,一边朗声喊道,“落马城铁砧山任平生,深夜来访,唐突佳人,实在抱歉得很。只是有些心中疑窦,需请小姐解惑。若不介意,恳请小姐赐见一面。”
那繁花簇拥的竹篱小院中,一片沉寂,唯有万籁之声。小楼倩影,仍在画眉不停,连动作节奏都没变。
这女子还真是心大啊!任平生暗暗戒备,饶是自问这样一处小院,哪怕满是埋伏夜色中的彪形大汉,手持利斧,自己一把横烟,也可以轻松对付,却还是因为紧张,手心泌出了汗珠。
“小姐见与不见,给个回音即可。我任平生不是不知趣的人,但凡有冒犯唐突之处,一言即走,绝不拖泥带水。”任平生略略提高了些嗓门,只是那口气,明显有些心虚。
池中蛙鸣声声近,林中蟋蟀声声闹;突然池边密林那这天闭月的浓厚树影中,一道电光闪起,瞬间横穿苍穹!一阵震天动地的雷声,轰隆不绝;那声响之巨,直震耳鼓心魄。
任平生结结实实地给吓了一大跳。
有生以来,从未见过能直接把天穹裂为两半的闪电!
也从未听过如此震得地动山摇的巨雷声响!
他下意识捂了好一会耳朵,直至那袅袅余音过尽,从松开两手,兀自心跳加速,喘气不止。
这下他从蓦然想起,京城的时候,竟然忘了看一眼城门顶上的牌匾,不知道这座城池,到底叫什么名字。
回过神来,再一细想,更加毛骨悚然。
自打进城,临街店铺,门楼牌坊,竟然从未见过一副有字的招牌!走在街上,经过每处铺面,自然而然的就知道了那是什么铺子,酒楼马厩当铺客栈胭脂行,过门便知。所以自己从未留意门上招牌并无一字。
在这座城中,只见过八个字,“工坊重地,闲人免进”。现在想起,任平生都不太敢确定了,自己到底是不是见过那八个字,还是一看那道门,就已经明白了主人的警示之意?
反正是梦境,随缘吧!
他只能如此安抚自己。
即便是天雷炸裂之时,任平生都是双眼一直望向那扇亮灯的窗户。
窗内倩影,依然毫
无变化!甚至都没有任何掩耳惊慌的举动。
任平生顿时羞愧难当。有心转身悄然离去,却又不太甘心,总觉得有件要紧的事情,必须与那女子见上一面,才能水落石出。
他抬头看看天色,无星无月,从哪压抑低垂的夜色,看得出那必然是乌云压城的恐怖景象。
“天将暴雨,这一院的花草,恐怕又要零落无数了……”任平生印象之中,自己从未有过如此多愁善感之语,但此时竟是脱口而出,自然而然。
就如同某些通灵之人的一语成谶,又或者一教圣人的言出法随,任平生话音刚落,林中远处突然一阵响起呼啸之声,伴随着噼噼啪啪的树木倒折,随即便有一阵强烈的罡风扫过,道旁花草,院中草树,纷纷伏地倒折,甚至多有连根拔起,随风飞远。
刹那间就是一片狼藉。
任平生摘去沾在衣裳上的草叶残花,人已经到来那小院柴扉跟前。门扉角落,竹篱底下那一丛乱草中,露出石碑一角。
任平生心中一动,拨开乱草,便窥见那石碑全貌。寻常青石材质,撰文字字方正,笔画清晰,分不清到底是传世古物,还是新雕的大家手笔。
碑文书法字体娟秀,显然是女子手笔。
任平生突然头皮一阵发麻,一阵通彻身心的恐惧油然而生!
碑上文字,他竟然一个不识!
不是那些文字有多生僻,而且那都是玄黄天下当前的通用文字。每一个都似曾相识,但想要读出来,却又不知何字,更不知何意。
我任平生,原来并没有认真读过一天书,也不曾正儿八经的认过一字呢。
以前每每看见崖刻碑文,或者书上文章,那一个个的文字,入眼便识,一旦见过,便能记住,根本不用跟谁去学。如今见到这幅乱草石碑,任平生才蓦然警觉,原来自己生平,从未识字!
潜意识中,他隐隐觉知这幅碑文,十分重要。哪个浑身上下透着古怪的说书先生,所指的“缘分”,或许与这碑文便有莫大干系。
任平生蹲下身来,以手指缓缓触摸那碑上文字的一笔一划,搜肠刮肚,想从脑海之中挖掘一些蛛丝马迹的印象。
一如大海捞针。
天上雷霆阵阵,越发惊天动地,却始终未见雨滴;乌云随风聚散,偶有月光透过云层洒落,便可看见那青衫少年身影,蹲在篱笆墙脚,呆呆望着那块石碑。
突然一道白光穿破云层,炽亮如炎炎大日,照得地上如同白昼。白光自西往东,只是一闪而过,便听见轰隆隆一阵巨响,紧接着大地震颤,声势如地牛翻身,山崩地裂!
沉湎那诡异碑文中的任平生蓦然惊醒,突然一跃而起,身形瞬间前掠数丈,越过那低矮竹篱,落入那红楼小院中。
转头回望,原先立足之地,已裂出一道深不见底的沟壑;石碑已然不见,竹篱笆墙歪歪斜斜,却还完整。
任平生没打算再坚持下去,往哪窗口遥遥喊道,“天崩地裂,恐有天灾降临,小姐保重;就此别过。”
这一次,那亮灯小窗之中竟然传出了女子应答,“碑文的内容,你可记下了?”
任平生
一声苦笑,只好以实相告,“小姐好字,若在平时,在下也要甘拜下风的;更何况到了此间,我竟然变得一字不识了。笔画倒是记清楚了,回去好好读书,待到认得碑文,再来拜访罢。”
说罢转身便走。
“且慢!”没想到那女子的声音,竟略略有些颤抖,“碑上文字,你真的一个不识?”
“惭愧,才疏学浅。告辞。”任平生没过多解释什么。这梦境之城,似乎有种某人可以随意控制的规则,自己身在其中,便身不由己,还是早些离开为妙。
更何况此时天上雷霆震怒,大地震颤崩裂,湖边树林,早已满目苍夷,情状可怖。
“公子且住……”
任平生哀叹不已,我想见你时,屁都不放一个,如今老子见机不妙,你还叽叽歪歪什么?莫非天此间才女,独喜目不识丁的贩夫走徒?图个身强力壮,百无禁忌?
他越想越不对劲,我任平生来这,可不是哪个意思啊。
“公子若不着急,不妨进屋小聚如何?”那女子的声音,婉转动听,不输李曦莲半分。
看看,这不是来了?孤男寡女的,光明正大登门拜访你不见;这会都什么时候了,你说小聚就小聚啊?
“小姐若肯相见,不妨移尊步下楼,咱们廊下一聚即可。”终究是自己主动前来,任平生尽管急于抽身,却仍是违心应了一声。
“妾家委实是不方便下楼,公子若是不弃,自行登楼即可。”那好听的声音如今又多加了几分暧昧软糯,就算是任平生心如铁石,听在耳中,也是一片全身酥麻。
“厅门没锁的,公子推门即可。”
趁着天雷暂歇的间隙,任平生正欲开口,突然西边又是一阵震天巨响,捎带着西方天角一阵亮光闪现,好似重云突然开了一道口子,有瞬间闭合。
任平生察觉得到,头顶天穹那一阵十分剧烈的震颤。
“天地异象,小姐还是赶紧觅一处稳妥的地方暂避吧。”任平生顾左右而言他。
“这木楼眼看不太结实啊,晚了可就要来不及了。”
窗内突然一声嗤笑,便是暗含嘲讽,那嘤嘤之声仍是十分婉转,“敢情是妾身误会了,想着公子既然敢仗剑天涯,必然是条好汉的。”
泥菩萨都有三分火气,何况任平生一个气血方刚少年,哪里抵得住一个妙龄少女的如此轻蔑。
当然,对方是否妙龄,目前也只是他先入为主的臆测。
“既然小姐不嫌唐突,那在下就不客气了。”任平生昂首迈步,说话间已推开那虚掩的大门,“只是奉劝一句,此地不宜久留,见过之后,小姐最好随在下离开。”
楼上寂然无声,任平生心中忐忑,脚步却是丝毫没有迟缓,沿着那道扶手雕栏十分精明的楼梯,步步登高。
缝隙透着丝丝灯火的那道板门,近在眼前,又似远在天边。
长到十六岁半,任平生可还从未独自探访过女子闺房。
更何况是如此风雷大作之夜,夜阑人静之时!
任平生那下意识推门的手,瞬间变换,改为了在那门板之上,轻敲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