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除寒未去,春近雪未消。
从石林洞天搬出的西乔山弟子,今年再未能赏到黑雪岭那厚重深沉的雪景。按惯例,信任宗主总会在年穷岁晚之际,择一日召集各处山观的本门弟子聚会,白天是各地下宗宗师向宗主禀报一年境况。若是一年内有新收的嫡传弟子,除了拜师仪式会择在石林洞天的祖师堂举办之外,年终的聚会,也是必须把新收弟子带来,拜见宗门师长前辈,认识同门师兄弟。
像这种地域宽广,下宗林立的宗门豪阀,一位踏上修仙之路的弟子,与各支同门的香火情,一般也就是靠着样的两次见面开始的。至于日后修行路上,能有多少同门助益,交游范围的宽窄,情分的多寡,一要自家师父在宗门之内的声望地位,更主要的,还是要看自己日后如何做人了。
但今年章太玄新任宗主,一改习俗,把年终的聚会设在了落马城郊的那座百灵山庄之中。恰逢山庄内最大的酒楼落成,便连着开张的庆典一起办了。毕竟那也是西乔山占了一定股份的产业之一。
酒楼名为摘星楼,便是那百灵驿馆一进大院中,居中而建的那座酒楼。如今百灵山庄已经不叫百灵山庄。根据落马城新进驻的武院院主李存三提议,这座山庄的规模,已经完全不输青苹州有数的大镇桐川城龙门镇。作为落马城的西郊咽喉之地,更是整个靑萍州与广信州的交通要冲,商贸枢纽,理应让其名正言顺,即便不做那喧宾夺主之事,以一座城池命名,也应该改名为百灵镇,成为落马城五十六镇之一。
既然是本城今后千年繁华的根基所在,百灵镇的地位,应在其他五十五镇之上。
此议一出,西乔山那边略有微词,甚至几番对李存三晓以大义。而其他乡镇里正,都沉默是金;城主申浪既不附议,也不反对。来李存三趁着武院大举选拔武道苗子的时机,游走各处乡镇,都会见了当地里正。一圈走回来,五十五镇里正纷纷向西乔山递送申告,动之以众望所归之情,晓之以千年大计之理,千言万语,归结为一个情愿,就是百灵山庄应按传薪武院之议,改名百灵镇。
如此一来,百灵驿馆也跟着名正言顺了。
作为一宗地界的老天爷,按理说这种事情就是他章太玄一句话的事情,但最终结果的出现,却好似丝毫没有他个人意愿的参杂。既然皆大欢喜,他也就来了个顺水推舟。
对于西乔山三城百姓而言,原本一直感觉十分陌生的新宗主,自此深入人心,还博得了个既不忘传承,又不墨守成规的美誉。而且百灵镇的设立,就成了关系万民福祉的壮举。
所以镇中第一家酒楼的开业,就显得格外隆重。西乔山宗门的年终聚会选址此处,更是一举两得。
那次聚会,青牛坪有九名弟子出席,差不多是倾巢出动了。只留下身份低贱的扫地老人老孙头,同门之中没有太多朋友的刁玉宝,还有一个是多年不理宗门事务的江太峣。留下这几个,一则是看家,二则要替已经闭关数月的老宗主程墨今护道。
自从迁就青牛坪之后,石林洞天的这一脉弟子,都自然而然有种低人一头的感觉。若不是敬重那上千年的老规矩,那九名弟子,都不会情愿去自取其辱。
然而一行人到了摘星酒楼,结局却是令人大为意外。不但是新宗主章太玄亲自降阶迎接了那伶仃落魄的十名晚辈,还将各支系的新收弟子,一一引见这一拨老宗主的嫡系亲传。在西乔山七大支系当中,青牛坪这几位年轻弟子的尊荣,令
人眼红。
只不过除了那记名芝字辈的年轻弟子之外,其他如欧阳玉成几个,都心知肚明。这样的待遇,对自己而言,只不过是种人走茶不凉的小小安慰,而对章太玄而言,却是一桩赢得名声,增强宗门凝聚力的精心谋划。
道元三千六百二十五年的小年夜,青牛坪的弟子度过了入道修行以来,第一个十分堵心的宗门年会。
那已经是数天之前的事了,如今每每想起,金冠道人冼玉昙总忍不住要骂几句娘,吐槽一通那口蜜腹剑的笑面虎。倒是那翩翩公子付玉立,常常好言劝慰师兄几句。
冼玉昙的脾气一旦上来,大师兄欧阳玉成都劝不住,其他小师弟更不用说。唯独那平时不带多少烟火气的付玉立,往往能让他心悦诚服。
如果说那次小年宴在众人心中留下的阴影,才刚刚散去,那么这个除夕夜的团圆饭,则又是一次令所有人触景生情的伤心宴。
当年在石林洞天,那一年不是热热闹闹,人丁兴旺的?如今一张大桌,点来点去十二个人头,大家默默扒饭吃菜,偶尔呷一口酒,都是满口的苦涩。
冼玉昙几杯闷酒下肚,气就上头,骂骂咧咧道:“这什么破规矩,老宗主辛辛苦苦攒下的家业,到头来就这样为他人做嫁衣裳了?宗门产业,没什么好说的;连当初后山窖藏的神仙酒酿都不能搬出几坛,这算什么事?留着喂狗?”
欧阳玉成很不客气提醒道:“老冼,你是在座许多人的师兄和师伯!”
“许多人?”金冠道人更加恼火,“咱们有许多人吗?在石林洞天的年夜饭,人是没少过,那瘦马山的,象山的,甚至偶尔有那砥柱山的,都会来。现在呢,零零丁丁十几口。不对,就十二口,都不成几了。别人家的咱们不说也就罢了,就自家人都如此,我还不能说道几句??你欧阳玉成有本事出门去,对天骂个通宵,骂谁都成,保管连只山外的野鸟都不会听见。”
欧阳玉成一时语塞,轻叹一声,没再言语。
没心没肺的老孙头,倒是胃口极好,一通狼吞虎咽,这会已经打了好几个饱嗝,才把那股连续往上顶的气给压了下去。那沟壑纵横的脸上,一副息事宁人的样子,“消消气消消气,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嘛。新人新世道,或者你们汪师叔和陈师叔,都有不得已的苦衷罢。他们不来,你们这些辈分小的,就不能找个日子,主动去拜个山头?青牛坪人是不多,却不能输了你们师祖的气度不是。”
老头端了杯酒,笑道:“要不,走一个?一夜双岁,五更二年哪,跟自己过不去,划不来嘛……”
一直插不上话的芝字辈师侄们,有两三人突然同时脸上变色,惊呼道:“不好,有贼子夜闯山门!”
师兄们神色古怪,一下子没人答话。倒是那一直对着饭菜酒杯埋头苦干的刁玉宝,对那大惊小怪的小师侄们冷不丁爆出一句,“敢情你们家贼子,会为了这么几栋家徒四壁的破宅子,光明正大地夜闯山门哪?”
这位二师兄平时不大说话,一旦开口,就是一鸣惊人之语。什么事情都看得特别透,没问题;人道是看破不说破。往往一语中的之人,很容易没朋友的。
更何况这些小辈们的警觉之心,换种角度来看,难能可贵。欧阳玉成一脸认真吩咐道,“芝岭,芝佩;你们两个去看看,若是客人,便以礼相待;若是寻找牲畜误入山中的凡夫俗子,也不要为难
人家。若是一般的小毛贼,便按规矩处置吧,上山都这么大的动静,不会是什么强敌。”
先前大呼小叫的袁芝岭,秦芝佩两个年轻人,脸上发烫,默默转身出门。
片刻之后,门外远处传来一声鬼叫似的喊声,“是施师叔……玉清师叔回来了!”
席间有五人,突然起身,化作一道道虹光挂向山门那边!
施玉清扶着那依然木色很新的山门柱子,气喘吁吁,与那匆匆赶来的两位师侄大眼瞪小眼。那突然间如虹挂落的五道身影,现身两三丈外,个个双臂环胸,面色不善。
这哪有半分迎接兄弟归山的样子嘛,分明是一副要干架的阵仗!不明真相的旁人,还以为我施玉清跟那位有杀父之仇,夺妻之恨呢。好在这些没本事的,都没有那位有幸让武功山的姐妹们多瞧几眼……
施玉清没来得及心酸,条件反射的大声嚷道:“哪个兄……兄弟们,容我先……喘口气……”
欧阳玉成率先动手,对着那一身肥肉就是一顿胖揍。紧跟着是冼玉昙,陈玉臻,连那平时不问人事的付玉立,都一掠而至,往施玉清的小腹狠狠地擂了两拳。
看得后面赶来的另外三位年轻师侄,莫名其妙。师傅和师叔师伯们,怎么比我们还像个孩子似的?没个正形。
一阵雨点般的拳头吃过,施玉清出人意料地屹立不倒,只是一直很夸张地大呼小叫,要了老命了。
欧阳玉成揍了一顿,还不解气,往地上狠狠呸了一口,“活该,懂的让汪师叔带信,还不让带个地址。没你这样当兄弟的。应天境了不起,修为尽失了不起?你这帮兄弟,哪个是怕麻烦怕打架的?非要自己走回来,半路让山匪来个劫财害命,我都要谢谢他给你长了记性。”
施玉清苦着脸道,“大师兄诶,哪个……你这话狗屁不通啊。给害了命,还怎么长记性?”
结果那绵软肥厚的胸口肩窝,又挨了几下势大力沉的王八拳。
欧阳玉成突然停手,满脸惊诧道,“你这是什么古怪法门?不倒翁铁王八护体神功?”
其他几位兄弟,被一语点醒,才发现了这一异象。别看那家伙被揍的时候,喊得跟杀猪似的,只是挨着那一顿老拳之际,他不但身形脚步,纹丝不动,揍完之后,反而呼吸绵长,脸不红气不喘了!
施玉清羞赧道,“还能有什么神通,也就靠着我自己瞎倒腾出来的那套拳,吊命强身而已,没想到效果居然不错。到现在,遇着境界不高的俗世武夫,我都能应付几下了。所以才没劳烦兄弟们去接嘛。这不是完完整整地回来了?身上的零碎,一件没少。”
付玉立神色专注,对着施玉清上下打量,看到后者心里有些发毛。
“炼气化神,炼神还虚?”付玉立好似喃喃自语,又好似茫然发问。
施玉清松了口气,对他竖起大拇指,“师弟好眼力。只是一些简单行气炼神法门,不值一提。”
他说得轻松,师兄弟们则是个个神情古怪,没予置评。
“既然都齐了,就回去好好过个年吧。”一个略显中气不足的苍老声音,从不远处的坡顶传来。
沉沉夜色中,施玉清望向那佝偻的身影,一阵心酸。
两代师徒,一般遭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