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碛原的广袤荒野上,有一处水土肥美,草树繁茂的绿洲,方圆数百里。因地处沙海深处,所以千百年来,这片绿洲一直无人类涉足。那片沙海,纵横千万里,白日的阳光能把行人灼烧成一坨烤肉,而晚上的严寒,又能把那坨烤肉变成一坨硬如铁石的冰雕。所以即便是在西碛原广为分布的狂人部族,也无人到过那片绿洲。
绿洲之中,有数十万只猿猴,分散各处。各处猴群划地为疆,聚众称王,大大小小几十个猿猴王国。所以那片绿洲,也被称为山公城。
某一年,绿洲迎来了千年未遇的大旱;原本从土中冒出的泉眼,尽数枯竭;地面的河流,全部干涸。一年到头,更是没下过一滴雨水。整片绿洲变成一方焦土。猴群与猴群之间,哪怕只是为了争夺几只干瘪腐烂的野果,也会打开杀戒。在这样的战争中,失败一方,往往便是整个猴群的灭亡。
而对得胜一方而言,战争远没有结束。因为猴群内部,还要为那几只野果的最终得主,再来一场鱼死网破的较量。
那场干旱,持续了大半年。一只因为争夺猴王失败而被逐出群族的金丝猴,无处安身,更无处觅食,在漫漫旷野中,干脆不再挣扎,静坐于一株枯树之下,闭目待死而已。
枯坐一日,腹中如绞;枯坐二日,周身无力;枯坐三日,神志不清……
但这只猴子,没打算在饿死前再浪费一丝力气,去做那些毫无意义的事。所以它坚持枯坐,打算尽量让自己无忧无惧而死。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日,再睁开眼时,便好似吃了什么灵丹异果一般,内心一片清明,周身充满劲力。它甚至发现自己身上,生出某种从未有过的异能。山川气脉,尽哺我身,微风朱露,皆是生养。
再后来,整个山公城中,只剩下一个猴王。那只金丝猴,变得可以一己之力,轻松打杀整个山公城任何一个猴群。
不但如此,在整座绿洲即将生机断绝之际,那只金丝猴设坛做法数日,竟然请来了一片云海,下了好大一场及时雨。
从此,山公城猴国,便成了他金敖一人的天下。百年之后,破境开府;又百年,渡劫而入临渊。再到结出一颗金丹的时候,金敖已经在山公城中,当了四百年的妖王。
可惜好景不长。玄黄天下那些修士猎人,总有些胆大包天,贪心不足者,终于觉得广信州的灵禽异兽,已经不足以满足他们的胃口,于是逐步穿过了广信州西面那道雄关,终于踏足那片狂人肆虐的西荒大漠。
山公城是五十年前,被一群迷路的狩猎者发现的。这群人一旦进入那片宛若世外桃源的风水宝地,欢呼雀跃不已。只一个月时间,这群至少金丹境以上的修士猎人,将山公城数百里山林中的猿猴之属,打杀殆尽。好在金敖跑得快,也只有他这种具备术法神通的猴妖,逃得出那茫茫沙海,进入西碛州腹地。
在西碛州流浪的岁月,在那些战力强横的狂人堆里生存,金敖可说是使出了浑身解数。对于一只猴妖而言,什么声名自尊,道德底线,都是浮云。活下去才是王道。所以二三十年里,他在好几个狂人部族,都结下了些香火情。
与此同时,金敖但凡遇上其他山泽妖灵,能收服者,则收归麾下;不能收服者,则尽数打杀,洗劫其老巢。一路纵横捭阖,打打杀杀,直到横穿广信州,到了界山这个三不管地带。对于妖族而言,既有些许人气,又不乏山水气运,更不用担心道家宗门找麻烦的地方,无疑是天下罕有的一方乐土。
所以金敖将牙巴山猴群屠戮殆尽,只留下一千棍和红脸儿这两只已经悟道的妖物,收为己用。
在此间啸聚山林,欺压百姓,呼风唤雨,过的那真是神仙一般的
逍遥日子。
可惜好景不长,也就是将近两个月前。青遨宫中,突然来了一位身穿一件“蝶衣”法袍的美貌女子。那女子一言不发,只一双拳头三下两下,就将青遨宫中的妖兵妖将斩杀了一半。
然后她追着金敖揍了一顿,从那瑶池边的白玉床一路揍到后面郁罗箫台的水上凉亭。女子一拳将那亭上的黑玉石匾砸碎,这才对着地上奄奄一息的金敖说道:“留着你一条命,帮忙做件事。若做成了,你就可以获颁一份道家正统的谱牒,成为此地的山神。若是没做成,那不但你这座青遨宫,不会剩下半块瓦片。连你和你那些结丹的妖将们,都将被西乔山一网打尽,成为守山妖奴。”
那女子要金敖所做的事,正是任平生后来的那些经历。至于一开始那所谓半数家底的赠与,完全是个圈套。那伙狂人,便是金敖当年在西碛州关系莫逆的“兄弟部落”之一。金敖一个月前给那个狂人首领带信,言道这次他已经打通所有山上关系,只要后者行止低调,便可横穿整个广信州,到达两州边界之地去劫掠几个山泽小妖。这一次跨洲打草谷,不但毫无凶险,所得宝物,若是卖给西碛州那些人类散修,远比他们平时打劫那些州城大户,要丰厚得多。
在任平生与方懋的百般盘问之下,金敖总算讲清了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末了哭丧着脸道:“两位大仙,这次西乔山交代的事情办砸,我金敖本来就已是亡命之徒。西乔山势力强大,桃李满天下。我金敖想要存活下去,只能是从此隐姓埋名,改头换面,到哪里都得装孙子。天知道还没逃出门口,你们两位就找上门来了。这不我也是一时贪心,以为尚可孤注一掷。实在是无可奈何之举,并非金敖本心。”
原来这家伙逃跑,却倒不是因为怕自己上门报复。任平生有些落落寡欢,却不忘挖苦道:“改名换姓咋滴了?你小子原来还有名有姓啊。”
他突然眼光一转,说道:“我倒是有个办法,说不定可以保住你这座青遨宫,而且,运气好的话,一样不会误了你当那个山水正神。”
金敖两眼放光,连忙问道:“什么办法?万一运气不好呢?”
“万一运气不好,不管你这事办没办成,西乔山,都一样会找个借口把你杀了。”任平生淡淡道,“他们要你办的事情,一旦传出去,整个西乔山的名声,都要遗臭万年。只不过,这都不算问题。那么大一座宗门,自有开脱干系的办法。所以人家杀不杀你,全看自己心情,也看你金敖的运气。”
“当然了,我的办法,若非有足够的好处,我也懒得跟你说。毕竟我跟你金敖,非但没半分香火情,梁子结的倒是结的不小。”
方懋看着任平生的落井下石,有些于心不忍,不过倒也没多说什么。这些山泽妖修,不循教化,不知廉耻。多受些教训,未必不是好事。
金敖本来就一直跪着,此时更是叩头如小鸡啄米,哀求道:“任大哥,任爷爷。只要你这次救我一会。以后赴汤蹈火,风里雨里,我金敖任凭差遣,绝无半句怨言。便是这座青遨宫,你要是有兴趣,也一并拿去就是。我金敖只求一个自由之身,另外寻一处荒山野岭,另起炉灶,也永世铭记你的再造之恩。”
任平生直接侧身避开了他的跪拜,竟优哉游哉在厅堂中踱起步来,只不过两道目光,始终从不同角度,大量这悬于天花板上的那根剑条。
金敖叩头之际,何曾忘了时时察言辩色。他连忙停下叩头,解释道:“这把剑,得自宫中一名姬妾之手。那名姬妾在委身在下之前,曾与一名广信州的剑修过往甚密。那名剑修,敢情对她痴心极重,竟然不息以本命宝剑相赠,换一个长相厮守。只可惜,道家与妖族,历来势不两立。那位剑修在宗门之中,为此犯下不可饶恕的大罪,直接被清理门户,
身死道消了。不过这把剑,倒着实是把好剑。”
任平生其实无需施展望气术,也看得出那把剑条,剑气之盛,世间少有。即便是当年师父袁大锤的得意之作,与此剑相比,也想去甚远。那剑身根部,刻有“横烟”二字,笔画烟波流转,有脉脉千里之象。
“就只有剑条么?可惜了。”任平生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应道。说实话,动不动就把那悲天剑条放出来吓人,任平生一直感觉诸多不便。只不过,也一直没找着另一把趁手的剑。话聊到这个份上,他好像已经找不出太好的理由,去讨这把剑了。
“剑鞘剑格剑柄,都有的。”金敖连忙道,“只是原本想在这一层布一座剑阵,以此剑作为阵枢。为了让此剑与阵法更好衔接,就只好拆解了。只不过我都完好无损留着呢。”
任平生望向那个突然闭口不言的家伙。金敖一脸媚笑,看得任平生有点毛骨悚然。
“算了,这么跟你说吧。那个女子让你设下这个大局,所谋者,其实只是要那个小姑娘死于非命而已。”任平生沉着脸道,“在方懋师兄赶来之前,我和那斗笠汉子,以两人之力苦战二十多个狂人,又哪里顾得了别人周全。所以一战下来,那个跟我们一起的西乔山道士,修为尽失,沦为废人。哪个小姑娘,更是在无数狂人劫杀之下,不幸身亡。等那女子再来核验战果之时,你金敖只需用足十二分诚意谢罪,并告诉她最终战况。相信她会故作姿态,责罚一番;但目的已达,若她本意培植你这个傀儡山神,那终究不会少了你的。”
跪在地上的金敖和站在身边的方懋,异口同声道:“这样也行?”
金敖惴惴不安:“若真如你所说,那小姑娘才是正主儿;对方核验死信的手段,难道就会差了?”
任平生自信满满道:“做这种事情,我倒是在行得很。此番无论如何,我也会有办法让那小姑娘不幸‘死去’。所以坦白说,这个办法既是救你,也是帮她。对你而言,这是生死大事;对我而言,你这么做,却只是锦上添花。所以冒不冒这个险,在你。”
金敖神色犹疑,思虑良久,最终咬着嘴唇点了点头。冒险一次,总好个冒险终生。
“起来说话吧,既然要合作,有些细节,就得坐下来好好斟酌一番。”任平生道,“但是斟酌之前,麻烦你先把这把剑的剑鞘装具,拿出来给我欣赏欣赏如何?”
金敖站起身来,揉着发酸发麻的膝盖,懒洋洋道:“好的。”
那套剑鞘装具,确实亦非凡品。不但所用材质,都是上等天材地宝的品秩,那雕琢工艺,更是出自名匠之手,之后还经过炼器大家的淬炼,与那剑条上的剑气流转,大道契合。
任平生将剑柄装上,放入鞘中,便察觉鞘中隐隐有龙吟之声,十分欢快。
“金敖,你也是名剑客吧?”任平生问道,“要不咱们先切磋下剑术?你用你的宝剑,我用我那铁条。”
金敖连连摆手道:“算了算了,我一个山泽妖修,上哪找人学剑去?”
任平生一脸诚挚的恨铁不成钢道:“暴殄天物啊。布设剑阵,就你这点家底,不攒个一两百年,哪里成得了事。那时就算剑阵有了,运转一次,又是一座座的金山银山。你用得起?一代名剑,就吊在这里吃灰,不像话!”
金敖狠狠咬了咬牙,就差点没咬出血来,然后连连点头,深有同感的样子说道:“有道理,兄弟这话,真是一语点醒梦中人。俗话说宝剑赠侠士,得其所矣。兄弟若不嫌弃,这把剑只管拿去便是。”
任平生本就不擅推托,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若还不笑纳,似乎就是自己的不够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