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跟小积壳学药理药性,任平生对那块形状古怪的青石,其实尤其上心。每夜戌时,早上辰时,任平生都在药山的雪岭之巅,改用那块青石磨砺铁剑。
跟那块半天墨的磨剑大不相同,用那块青石磨剑,每一下铁石摩擦,都拖出漫天散射的火星,有剑气迸发,布满整座山头。所以任平生只能在这千万年无人踏足的雪山之巅磨剑,免得被人看见,太过惊世骇俗。
这把铁剑的秘密,连一起出生入死的李曦莲,都不曾知晓,任平生当然也不方便在她们跟前磨剑。
磨剑的场面,足够壮观,但每次一个时辰磨下来,剑身上的铁锈,并未见丝毫减退。但那种腐朽陈旧的色泽,却是颇有改观。即便依然是铁锈,也好似变成了新鲜而有光泽的铁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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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乔山迎来了三百年来最大的一场大换血。首先是宗主程墨今毫无预兆地进入了长生瓶颈,需要闭关。太一道教修士,一旦进入长生瓶颈,无论在宗门之中任何职位,都应该退位让贤。
此后安心闭关,至于闭关的结果是成功破境飞升,还是失败跌境;更或者,是入魔兵解离世,无论如何,进入了长生瓶颈的修士,都将是天下道修津津乐道的一个传奇。
人们平时出于敬意,只要是一身道袍或者法袍的修士,都普遍成为仙师,那都是客气的叫法。真正道家认可的仙师,都是已经证道长生的巅峰客。至于七境之后,若然再破境,会不会却不飞升,而是进入另一种玄之又玄的地仙境界?整座玄黄天下,除了鸿蒙山天师,没人知道。天下修士,早已无法知晓天师贺兰平的修为境界。
巅峰破境而又并未飞升者,世间仅贺兰平一人而已。
程墨今将宗主之位,传给了众望所归的师侄章太玄。当然此事,理应按既定章程办理。每座宗门的新任宗主人选,在宗门内部拟定之后,应当正式遣使前往鸿蒙山报备,获得山顶太虚神殿批复之后,方能正式就任。一般而言,无论大小宗门,宗主的新老交替,除非是老宗主已经兵解或者寿终,否则,新老宗主都会得到来自鸿蒙山的一份赠礼。
一般而言,被派遣前往鸿蒙山的使者,都会是宗主的继任人选。如此一来,除了完成宗门使命,还可以让新宗主在上宗那边混个熟脸。长袖善舞者,还能和鸿蒙山结下一份可能影响宗门百年千年兴衰的香火情。当年程墨今继任之前,作为西乔山千年一遇的道修天才,出使鸿蒙山时,不但深受器重,还曾有幸亲赴山顶神殿,得天师贺兰平传道半天。
章太玄的鸿蒙山之行,过程如何,宗门之内无人得知。但其就任当天,鸿蒙山行者王璟竟然携贺礼亲至,并为其主持就任大典。一座宗门的任免庆典,若然有鸿蒙山遣使前来,已经是无上的尊荣。只不过鸿蒙山的使者,多半是半山道观的普通供奉;只有天下有数的几座大宗门,且深得上宗器重者,才会有可能是尊贵无比的现任长老赴会。而若是行者王璟前来,则是可视为天师亲至。
虽然王璟常年代表鸿蒙山周游天下,但真正参加过的道家下宗宗门庆典,数百年来都不足单手之数。
不但如此,太虚神殿此次对西乔山送出的赠礼,竟然是一幅贺兰天师亲笔题写的“大道高远,西乔当兴”八字条幅。那八个生机盎然,仙气缥缈的大字,蕴含极强的天道运数,据说是天师在西岭云海舀一瓢云海烟霞研墨书就,字字珠玑,价值连城。
由此可见,太虚神殿对西乔山信任宗主寄予的厚望,史无前例。
相比之下,程墨今让出石林洞天,带领门下乔迁新址的景象,就显得尤其的惨淡萧索。尽管章太
玄极力挽留,请老宗主继续留在洞天之中,可以选择于灵气最为充盈的困龙台石阁闭关。章太玄为此惋惜不已,尽管如此;新宗主对程墨今一脉的徒子徒孙,还是十分善待。新宗主的第一项法令,便是原本在石林洞天修行的弟子,只要自己愿意,仍可选择留在石林洞天修行。
对于老宗主,章太玄退而求其次,想请他入驻宫观殿宇规模不小的九眼峰,但程墨今依然拒绝了。
三名亲传弟子,加上其余三位师侄,都愿意让出自己的山头,让老宗主入住;但出人意料的是,程墨今一视同仁,没有接受任何晚辈的这份馈赠,而是直接选择了连座茅草屋都欠奉,杂草丛生的青牛坪,作为自己的闭关之地。因为闭关在即,也不允许宗门为他大兴土木,建立宫观,而是直接让跟随自己迁移的徒子徒孙,亲自动手,在那边盖建简陋木屋。既然是仓促筹备,便一切从简,连木屋的盖顶,都打算用就地取材的树皮和茅草。
如此一来,明知每个人的修行路上,要耗掉一座座金山银山的原石林洞天年轻弟子,愿意跟随老祖师迁移者,寥寥可数。
程墨今就任宗主三百年,西乔山盛极一时,兴在广纳徒众,弘道济世,可谓桃李满天下。离任之际,不过是十几名后辈徒众相随,外加一个已成废人的江太峣,和一个不知跟随宗主几百年的扫地杂役老孙头。
众人皆是轻装上路,年轻弟子身上的行李,多是到那边需要用上的刀斧锯凿之类的伐木取材工具;和可供临时挂帐宿营的油布。至于其他日常所需的补给物品,石林洞天那边,会一一派出民伕送来。
年轻人一路沉默,思绪万千。倒是老宗主无事一身轻,兴致极高,一路有说有笑。
“太峣,这青牛坪虽然山势不高,观感平常,却是一处不可多得的风水宝地啊。你我这两辈人,是用不上了。再说这本来就是你那宝贝徒儿破境之后,宗门许给他开宗立派的山头。咱们先去开个头,有了遮风避雨的地方,以后就是施玉清的家底了。你们这些年轻人,一个个垂头丧气的干什么?没有飞檐斗拱的宫观殿宇,就修不成道了?玉清那小子创立的那套拳法,倒是真的另辟独窍,却契合大道。你们好好练,未必不是一条无需天材地宝,金山银山的修行法门。而且大道前景,绝不会比别人差了。”
见徒子徒孙们依然默默赶路,聊无兴致,老宗主大袖招摇,嚷道:“你们别不信啊,我好歹是你们的老宗主,三百年的老宗主,说话有分量的。”
年轻人都很难理解,堂堂的巅峰祖师,整座天下有数的人物,去一座小山头,当个百无禁忌的小宗师,还是临时的。
有什么值得高兴的?
但真正值得一行的年轻人雀跃欢呼的是,当峰回路转,熟悉的青牛坪出现于眼前时,竟发现多了一条崭新的石阶小径,从山脚直通山顶。石阶虽然是仓促铺就,只是就地取材的普通石块,而非经过石匠雕凿成形的青石,但那毕竟是一条石径。甚至那山腰之中,已经有个榫卯结构的木架山门。
一座山门,哪怕到时住的是茅草盖顶的木屋,起码已经有了哪怕不长脸面的脸面。
然而到了山上,眼前的景象,又是另众人一阵愕然。
那片原来用于论道较技的天然平地,显然已经被人工平整过,五六栋板木簇新,茅草盖顶的木屋,成众星捧月之势分布。居中一座两层吊脚楼,鹤立鸡群。
虽然都是仓促而就,但每一栋木屋,结构格局,皆不相同,但都厅堂宽敞,板木厚实;且工艺细致,榫卯坚固,显然出自名匠之手。
此
间屋舍,虽然远比不上石林洞天之中的那些宫观宅院,但对于抱定风餐露宿之志的这一行老小而言,却已是人间豪宅。
程墨今一双老眼,在随行后辈脸上转来转去,最终落在了神色自若的陈玉臻脸上。
陈玉臻也没隐瞒,直言真相。原来上次青牛坪事件之后,宗主程墨今,无论门下弟子徒众,如何摩拳擦掌,请缨求战,都不允许。对于程程被劫一事,明言自己已有安排接应,他自己的家事,无需宗门子弟操心。并且此后,程墨今曾就先前出动整座宗门,捕猎蜓翼天蚕一事,到祖师堂祭告先祖谢罪。
石林洞天一脉弟子,无计可施之中,便开始由陈玉臻牵头,敦促施玉清开建青牛坪宫观。结果施玉清只撂下一句,宗门的钱财经费,他一分也不会要;等自己有空了,便去那边砍几根木头,盖两间茅屋即可。
随后施玉清便拂袖下山而去,不知所踪。陈玉臻既然一开始便应承出资捐助,既然师兄不在,怕依他那万事无所谓的性子,拖久生变,于是干脆自己出资,请了工匠劳力,开始营建宫观。
不过他还是依照施玉清的意思,没有大兴土木,虽然布局结构,乃至庭院围栏的设置,筹划周详,巨细无遗,但都是板木结构,且宅子和那吊脚楼,都是先以上等桐油泡染过的木板盖顶,再上覆香茅。
如此一来,虽然花费不低,每一栋宅子,都堪称精舍,却也不算违背他施玉清的意愿。
……
山上的客客气气,你谦我让,并不妨碍山下利益争夺的暗流涌动,水深火热。
原本西乔山辖境三城,只有一座武院,院主马青锋,跟落马城城主申浪,也就是方凉道院学子申功颉的父亲,关系莫逆。而西乔山宗门历年来,对青锋武院对一地治安商贸的维护,亦是十分满意。程墨今虽然在正事上,显得有点不近人情的古板,但与那马青锋,还算是半个忘年交。
所以青锋武院三座分院,分驻三城;与西乔山一荣俱荣。
但就在章太玄受禅宗主之前,铁流驿已经发出通告,要调整三城的武院布局。马青锋可以任选一城,作为自家武院的院址,但必须让出其他两城,给一位外来的武道宗师。那位外地武师,据称是铁流驿极为器重的某个武道天才,不过五十多岁的年纪,已经突破武道七境,归虚境。
外地武师姓李,名存三,来自甘兰州。师出当地一座势力极大的武院,武院院主,姓肖。除此之外,李存三的母亲肖氏,也是肖氏院主的嫡系后辈。
而作为西乔山七子之一的肖太柔,正是那位肖氏院主的嫡女。
这些错综复杂的山上山下人际脉络,足够人们津津乐道上百年的。
所谓树倒猢狲散,不过如此。桐川城两座武院,先有方家独占一城,到后来秦家猛龙过江,悍然入驻,方家就此日渐衰落,其实也是类似的故事。
出人意料的是,那位在三座城池之中声望极好的武院宗主马青锋,既没有选择最为富庶的灵山城,也没有选择能和老友申浪互相照应的落马城,而是最终只留下了偏居一隅的烟歌城青锋武院。
烟歌城,面积规模,与灵山城差不多,但无论商贸市值,还是人口数量,都不足灵山城的三分之二。
而目前看似最小的落马城,随着章太玄的赴任宗主,必将大兴土木,打通两州商道,使之成为两州之间的贸易枢纽。
落马城城主的椅子,目前仍是由申家稳坐。至于能坐多久,山上山下的人们,都在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