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云海孤峰上的一月光阴,于任平生而言,才是真正的白驹过隙。转眼间秋风渐凉,只是这玄真观的满山琅玕花,依然盛放,丝毫不见凋谢。
这一日难得清醒,他只觉好像做了无数场痛苦不堪却又无力挣扎的大梦,梦里总有哪个青鸟白袍道人的身影,是个面目和善的凶神恶煞。折磨人的手段,层出不穷。一旦梦回,就又是昏昏沉沉的大睡。沉睡之中,偶尔会有一个动听如莺声燕语的女孩声音,不断地呢喃着什么。
如今醒来,他什么都记不清。走出石阁那道小门,才发现自己身在险峻孤峰之上,峰下云海翻腾,三面的崖岸,都是那层峦叠嶂的远山;远山之外,则是巍巍雪山。
任平生没来由的心神一阵恍惚,似乎就看见了那座雪山之下,那片丘陵边上的寨子。那间重新粉刷,用青瓦换掉了茅草的小屋;小屋中有个男人,就着一根包浆光亮的竹竿烟袋在抽旱烟。
眼前的幻象一闪而没,脚下依然是那洁白如棉茹朵朵的云海,有秋风沁凉拂过,任平生打了个激灵。他似乎醒起了什么要紧的事,伸手往背后一摸,果然空空如也!
任平生翻身回到阁楼石室之中,转头四顾。石室之中,极其简朴,比他任平生在思安寨中的家徒四壁,更显得家徒四壁。朝南而开的小门,东面和北面的石墙上,各开一眼小窗。原来一直昏沉不醒的任平生,就坐在北面小窗下的一块地板上。之前没有注意,如今细看之下,才发现这阁中的地板,几乎都是青石铺就,独独自己一直盘膝而坐的那一块,呈白玉之色。
任平生试着施展望气之法,居然毫无障碍;便看见那白玉石板之中,有一股隐晦不明的气机流转。自从离开师父袁大锤的铁匠铺以来,任平生的望气之道,早已炉火纯青。草木生灵,天地万物之气,他一望便知其来龙去脉,阴阳五属,以及气机强弱,唯独这白玉石板中的隐晦气机,似强似弱,非阴非阳,更非金木水火土任何一属。
只不过此时的任平生,无心深究此事,一双眼睛依然四处张望着,也没费什么功夫,便看见东面小窗之下,一张黑玉石床,石质黝黑却晶莹通透,隐隐可见其内。床上无枕无席,却又一个鼓鼓的棉布包裹,一只雕琢古拙的乌木剑匣。
任平生松了口气,自从先后认识了余子和胡久这些纵横江湖的人物,他觉得钱财俗物之类,根本不算个事;唯独这只乌木剑匣,可是他的命~根子。
他走到黑玉床边,打开剑匣。那希望包裹的铁剑剑鞘,均完好无损。只不过这会儿把包裹和剑匣一起提上手,有些费劲;试剑就更不用想了。自己和那李曦莲既然还是囚徒,这玄真观不可能放任自己带着一身修为和一把铁剑,四处闲逛。
在灵山城西北那座山中,他已经见识过普通修士的本领,只要不碰上诸如章太玄程墨今这种山巅高手,这西乔山宗门的那些徒子徒孙们,自己杀他几个来回,都不带喘气的。
山上仙家,也不过如此。
任平生走到石室西面,从那道靠墙的楼梯拾级而上。
二楼是木质的地板,却装饰清雅,雕栏花窗,桌椅屏风,床帏纱帐,一应俱全。一位姿容脱俗的妙龄女子坐在床
沿,如同大梦方醒,正怔怔地看着房中的四处景象物事。
李曦莲蓦然见任平生出现在那精美雕栏之外的楼梯口,顿时有些慌张,低下头,眼光忙乱地检查自己的衣着妆容。恰好床头还有一张样式精美的梳妆台,李曦莲连忙在对镜验视一番,这才确定自己妆容尚可,并不失态。
“别那么紧张兮兮的了,我不是啥都看过了吗,还那么见外。”任平生笑嘻嘻道,在屏风之外挑了张椅子坐下。
李曦莲俏脸一红,嗔怒道:“你还笑得出来?这到底什么地方?”
“西乔山,至于是西乔山的什么地方,我就不知道了。”任平生淡淡道,“我只知道,这地方绝不是牢狱,却是处灵气极其充沛的风水地眼。只不过,咱们身上,都被人下了某种极其高明的压胜术法,如同常人,出得这间屋子,也下不了山。”
“那怎么办?”李曦莲茫然道,倒是不如先前担心妆容不整那么惊慌了。
“凉拌,只能见机行事了。就算是修为不失,这地方有程墨今这种神仙人物镇守,咱们也出不去。”
“那也总得想想办法吧。”李曦莲着急道。
任平生双手一摊,笑道:“没办法的事还想,只会越想越傻。”
李曦莲欲要出言相讥,却觉得这话,还真无懈可击。
两人先后下楼,走出石阁。过了那么长一段不知光阴岁月,草树荣枯的日子,突然间见到云海阳光,李曦莲为之精神一爽。
对面山上那座形式并不繁复奢华的宫观宅院之后,出现了一个灰袍道人。那道人顺着后山石径信歩下山,走上那道窄窄的山梁,往孤峰石阁这边走来。
任平生既然望气无碍,远远就已看清,那道人不过二十多岁的面容,身材不高,面样也算不上眉清目秀,一张圆脸,双颊微鼓,胖嘟嘟的比较可爱。
那圆脸道人见两人具在门外,便在那石台下停了脚步,有点踌躇;最后是作了一揖,躬身的深度,也算诚意足够。“两位……哪个,客人。哪个小师叔有请……哪个,麻烦两位移贵步随小道,哪个上山一趟。”
任平生倚门而立,懒洋洋道:“哪个你是谁,哪个你小师叔又是谁;哪个小师叔有请,为什么我就非要移贵步上山一趟?”
圆脸道人显然不善与生人交谈,本来紧张,任平生有样学样,他就更加紧张,满脸通红,憋了好久才重新理好几句言语:“哪个小道叫施玉清,哪个玄真观玉字辈嫡传弟子。哪个,是入了祖师堂宗牒,有师父赐字的;不是记名弟子。哪个,小道的师父是太峣真人。小道的哪个小师叔,是……程程小师叔。”
任平生笑笑,继续跟这位哪个小道插科打诨:“敢情,你的小师叔,是那小妹妹啊。她怎么还没有赐字,就叫程程么?别不是你串通外面的记名弟子,来骗我们两个吧”
圆脸道人似乎有点恼怒这位年少客人的不识抬举,调侃长辈,拂袖负后,那张圆脸一仰起来,只有恼怒之相,绝无威严之姿,“哪个,小师叔就是小师叔,就算她还没入册祖师堂宗牒,也是小师叔。哪个咱们西乔山的老祖宗,都是她的爹爹。”
任平生没打算再为难施玉清,站直了身形道:“哪个,好吧;我就移贵步随你去一趟。但是哪个,你得告诉我是去候审受刑,还是哪个喝酒吃肉。”
施玉清脸色有些阴郁起来,侧过一边,就好似有风沙入眼似的,举起袖子抹了抹眼睛,却再没正眼看那台上的两个小魔头,只是嘟哝道:“哪个,你言重了。小师叔人很好的,她只是自己走不了路,哪个才让小道来请两位。哪个,小道当然听小师叔的,无意得罪你们。可是,你们也不应该杀我们那几位师兄弟。”
任平生道:“是他们要杀我们,我是不得不还手。有人要杀你,难道你不还手?”
施玉清张口结舌,沉默良久,才喃喃道:“哪个,出家人不打诳语,要是你说的是真的;倒是他们不该出手在先。但你本领高强,哪个,还手惩戒,也可以留一线啊。”
李曦莲眉目含笑,难得一见任平生如此用心跟别人掰扯不清,胡说八道。
任平生正色道:“我不是留了两个吗?可惜后来遇到你们哪个什么章师叔,大家都没捞到好处啊。连那两个伤着的,也不见了。再说了,那陈思诚,可是你们自己的师兄弟哗变,突施偷袭至伤的。这种卑鄙小人,我任平生最容不得。帮你们清理门户了,不谢我就算了,还怪我?”
施玉清像是听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论调,脸上勃然变色,一手抚着胸口默念了好几遍《清心诀》,这才颇为不满地对任平生小声嚷道:“哪个,东西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啊……其实,东西乱吃也不好,容易闹肚子。”
任平生道:“那乱说话,会不会闹肚子?”
施玉清挠了挠头,“哪个倒也不会。”
任平生恍然大悟,“那你还骗我;东西不可以乱吃,话还是可以乱说的。”
施玉清被他绕进了死胡同,不知所措。任平生突然摇摇晃晃走下那困龙台,回头跟李曦莲招呼一声,走啰,见见那位小师叔去。说不定小师叔见我心地善良,聪明帅气,忍不住善心大发,就劝她老爹把咱们给放了。
施玉清大喜过望,连忙做了个请的手势,“哪个,小道这就给两位带路。”
任平生道:“哪个小道,你看着年纪比我大啊。应该称哪个大道才对。”
施玉清一边前行引路,一边小心侧身回头道:“哪个,大道可不敢当。”
“是哪个大道不敢当,还是小道不敢当?”
施玉清似乎害怕又说错话,破费思量了一会,才应声道,“哪……是小道不敢当。”
任平生突然发觉好像有什么不对,猛然回过头,才发现李曦莲面色阴冷,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根本就没打算跟来。
任平生向她招了招手,结果李曦莲干脆气鼓鼓地转身走入那石阁之内。伴随着女子双脚重重踩踏木梯的声音,传出一句话来:“要去你去,姑奶奶在这里有人好吃好喝伺候着,她有本事就关我一辈子。”
任平生瞿然一省,对施玉清尴尬笑笑,让他稍等片刻,便转身入内,先硬着头皮把那吃醋的女子劝回来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