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有弟兄被凿子箭所伤?”
城楼上的公孙瓒闻声一哆嗦,被扁凿箭镞,形如小飞矛的弩箭挂一下,命当场就要去半条。
这是地方义军么?怎么有床弩?骡车拖载的行军弩,这又是什么东西?
“那倒没有,挂彩的弟兄,皆是被步骑软弓漫射所伤。”
立马吊桥外的单经大声答话,“贼骡车弩移位装发矢皆慢,先识其箭指所向,避开不难,只是那弩矢一发,动静太过骇人,若长矛破空错身,啸叫如雷,音如撕布,一弩中马,破腹再伤其后,两匹健马一矢皆碎…”
“…吾等兵寡,冲大阵力乏,贼有行军弩,不得近前,敌又不战。”
与单经并骑的严纲,一脸愤郁的朝城上大喊,“那打赤帜的无胆匪类,只知盲射,旦不接战。近则行军中步骑集弓漫射,远则骡车出阵发弩,吾等除阵前闷头挨射,别无他法,委实只有先退。”
“唔?”
公孙瓒闻声气的一拍城墙,朝城下吊桥外的二人大骂,“出阵不胜,坠我士气,回营再治你二人殆军之罪,桥升不为败军落,滚去东面,从东城门入城。”
“末将遵令。”
严纲与单经同时马上抱拳行礼,低头带马侧转,一脸晦气的领着二百余骑朝城东驰去。
“城外南来之赤旗众,皆地方义军。”
刘虞听到公孙瓒不落吊桥之言,诧异了一下,出声道,“不若落桥开城,召玄德入城一见。”
不知赤帜何军,不明刘玄德何人,笼城闭门情有可原,可如今城外旗号已明,怎还不放吊桥?
“敌我未明,开城不益,蛾贼最善内应。”
公孙瓒冷峻的看着城外,头也不回道,“凉州边章,韩遂初皆为义军,势大即反。乱汉者,实为义军也。”
他本不是要笼城,不过敌未明之时,先歇马以观,后图之。
严纲与单经就是为图而去。
他本想在刘虞面前耀武扬威,让部将阵前擒几个地方乡兵回来,再图后话。
这就是为何他从关靖口中,已知来人为幽涿地方义军,仍然没有叫回严纲与单经的原因。
因为地方义军在他看来,与黄巾蛾贼无异,皆土鸡瓦狗。
与大汉官军相比,幽州十五万作乱的黄巾,一万官军足以破之。
更别说如今他的麾下,可是三千幽州突骑。
一骑顶五步卒是起码的,三千幽州突骑,可轻松大破一万官军步卒,更别说十五万黄巾乌合了。
那就是一群头上戴个破布的农民,一股股互不统属,老弱妇孺混杂。
这种所谓的造反军,坚城山地拒守还罢,平原地形,面对高速运动,高速冲击的骑兵,挡又挡不住,追又追不着,手都还不了,不过一群羊罢了。
莫说幽州十五万作乱黄巾,便是三十万蛾贼,公孙瓒自信就凭三千幽州突骑,照样能杀个一干二净。
在他看来,赤帜军不过就是地方土豪的奴仆私兵合股,豪族兵自然比黄巾老农强些,但料也强的有限。
不是为了压服地方豪族,他又何必阵前耀武?
可事情的发展,大出他的意料之外。
先是彼此探哨的碰撞结果,让他大吃一惊,遣严纲与单经出阵,便有挽回颜面与士气的目的。
刘虞等文官,不知探哨碰撞的结果意味着什么。可军中特别是骑兵军,一旦知道己方探哨接战遇挫,将校士伍本能就会知道,遇上硬茬了。
骑兵最重离合,上下山阪,出入溪涧,且驰且射,时聚时散,机动与突然性是第一位的,冲阵则首重一往无前。
一旦犹豫了,机动就会被滑落的士气迟滞,自陷泥泞。冲阵就会因动摇的军心,而不够坚决,自陷阵前。
骑兵只有攻与对攻,是以攻为守的极端兵种,生死全在野外,尤重士气。带步兵的文官多了,没有带骑兵的文官。
因为步兵没士气还能据城死守,可骑兵一旦士气没了,一出城就土崩瓦解在野外了。
探马前哨碰撞的结果,让公孙瓒已经不敢对这股土豪武装,掉以轻心。
遣前锋部将严纲带二十白马亲卫趋前,心磬稳毅的单经率二百突骑押后,却只为扰阵抓俩俘虏。
牛刀杀鸡,他自认为已经够重视这群打着赤旗的土豪了。毕竟幽州乃边地,戍卒胡骑多有,民风彪悍,拿豪族武装当大汉官军对待,也就是了。
谁知道,居然又折了一阵。
这让公孙瓒大为恼怒,他自恃的就是兵精骑骁,三千马甲具足突骑,可大破十五万黄巾。
若是三千幽州突骑,连折在幽州地方豪族手里,那这城外开来的豪强兵马,怕是三万不止,那岂不是一帮地方豪强一抱团,就能顶他十个公孙瓒?
真是岂有此理,幽州的土豪,何时反动到这个地步了?
“伯珪。”
刘虞同样感觉岂有此理,冷眼瞅着公孙瓒的冷脸,面有不虞之色,“汉尚火德,城下可有黄天之旗?义勇皆打吾汉室赤帜,竖的是汉室宗亲之旗,怎可与蛾贼反贼混为一谈?”
顿了顿,又缓和了下语气,“此北方之盟,乃幽涿地方士族豪强共举,难不成他们要破自家坞堡,抢自家粮仓,均钱粮于外,泽陂苍生么?”
“地方豪族最爱收买人心,不得不防。”
公孙瓒自然不信豪强会与蛾贼一道,可折了两阵的场子未找回,太阿倒悬,却不是见面的时候。
“本将深负幽州防御之重任。”
无论刘虞如何说,公孙瓒就是不松口,脸色越来越冷,“今瓒都督行事符节未缴,不敢闻警而掉以轻心。”
刘虞闻声愕然,下意识的看了束手静立于侧的田畴一眼。
田畴似有所觉,却依然面无表情,在公孙瓒面前,不发一语。
正当刘虞与公孙瓒僵持不下时,城外哗哗的踏地声响,与一阵阵似吼似唱的怪异腔调,骤然响彻沮阳城外。
公孙瓒讶然间朝城外望去,不知何时,漫卷的红旗与一列列军阵,已经潮水般越涌越近。
轰轰的踏地声与频起的歌声,同频共地,很快充斥了整个天地。
“…齐步走。”“…大步走”一阵阵沙哑的嘶吼号令,此起彼伏,哗哗的踏步声,如鼓点贴地而来,震撼人心。
...齐步走。
...身披朝霞,军歌嘹亮。
...大步走。
...红旗漫卷,军容雄壮。
...齐步走。
...万足齐声,军威浩荡。
...边塞狼烟急,北国英豪起,父戍长城头,姊居长江尾,兄樵长白松,弟汲黄河水。
...神州山河殇,炎黄贵胄集,横刀昆仑巅,立马贺兰隗,勒石燕然碑,陨骨太行巍。
...齐步走。
...脚踏朝霞,迎敌而上。
...大步走。
...号角起处,袍泽所望。
...嘟…嘟
...敌现,军官拔刀。
...诸君随我向前!
...踏步走。
...踏过尸山,跨过血海,血染长缨,系我河山!
...威武啊,北方军!
公孙瓒骇然色变。
嘹亮的军歌声中,一阵阵呼号与欢呼声骤起,遽尔,让人血脉喷张的隆隆踏地声,如鼓而至。
红旗遮蔽茫茫四野,号令如鼓军歌震天,隆隆的踏步声由远及近,似一道道重锤敲打着城墙上的幽州军将,使人面红而燥,脸耳皆被憋的涨红。不少文吏更是脸色煞白,摇摇欲坠。
方才还对尚远的赤帜军品头论足的一众幽州将校郡佐,此时皆心神俱震的看着一列列整齐的军阵,踏着鼓一样的隆隆步点,如怒潮拍城来。
“...这...这这就是...北盟之军?”
刘虞瞠目嘴半张,被城下肃杀的踏步声,一列列踏军歌而行的马步军队列,激的浑身战栗。左右州郡佐吏,更是个个目瞪口呆。
人过一万,无边无际,南城门护城河外,一望无际的步骑军,排着横竖有迹可循的大小队列,像是一根根正在拼席的篾条,不停合拢。
就在城上众人不可置信的眼神中,南门城外,一竖成三列,九列成一团,九团成一方阵,一列列行军的队列,就在行进中不停变化,不知不觉拼成了一个个严整军阵,幕天席地,一望无际。
有经验的将佐一扫地幅面积上的兵列,再一乘地幅多寡,一眼就扫出来了三万六步卒,两千上下的骑兵。
近四万马步军,就在城上众人眼前呈左右两翼展开,中军步卒踏步上前,渐渐铺满城外。
城外一里许,缓缓列阵站定的赤帜军中,士卒衣甲五花八门,戈矛不齐,甲胄不整。
其中身无甲,头无胄者大半,只露着一个个圆圆的发髻,用各色简易布带扎起,一望皆知是乡兵无疑。
骑兵更是怪异,有单骑双马的,甚或有三四马仅一骑士的。
这些骑兵,有的背着靠旗,枪挑各色认旗,有背弓端弩的,拎剑提枪的,有一手盾一手刀的,有扛着石锤狼牙棒的,也有双手攥着套马杆的。
莫说武器乱七八糟,不少骑兵一看穿着打扮,散发羊皮袄,提臂架着老鹰,肩上立着信鹞,不是鲜卑,就是乌丸,杂胡。
左右两翼呈雁行掠开的一队队衣衫不整的汉胡骑兵,穿的妖魔鬼怪,手里奇门兵器多有。不单有架鸟的,马旁还有跟着獒的,猛一看就是一帮北地马匪。
偏偏骑兵队列舒展间如云开雾散,似水银泻地,流畅不已。
天地无极,阴阳煞气,冥冥中似有股独特的韵律,就在齐整的队列变幻间,隆隆的踏步声中,牢牢锁住了城上之人的心神。
一时间,沮阳城上所有人,皆失去了言语。
泱泱大风,神威如狱。
这是吾等幽州健儿?
威武啊,吾北方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