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会儿大堂门口传来脚步声,又是两人进了屋。
两人似乎是旧识,在门口刚巧碰见,正寒暄着。
“这趟多走了两天,路上耽搁了些时间。宜州连日的大雨,恰河的水越涨越凶,活像是要吞了人。”
“前些日子不是传来消息,恰河堵上了。”另一人疑惑道。
“我看这恰河,天下也就萧家治得了。现在派出来治水的全是些酒囊饭袋。”
“这二十年恰河年年不闹大一回都不舒服。”
“可不是,听说这回那帮当官的也得不到好处。皇上狠了心把这回治水顶头的那位砍了,总能消停一阵子。”
胡离手一顿,照他们所说,京城这阵子出了大事。
恰河水患是常事。
恰河在宜州,而宜州离京城不过几百里的路程,天子眼皮底下的地界。宜州出了事儿,京城怕是也微有晃动。
他那回家探亲的师弟时越还在京城。
眼见着越说越激动,管家抬头看了一眼,敲了敲桌子,胡离身后两人停了嘴。
胡离回过神来接过管家递来的银子,随手塞进了袖子里,出了镖局的门。
门口除了两个护院的之外,空空荡荡。
他那个花孔雀师叔没了踪影,连带着消失的还有他那匹甚是喜爱的白马。
白怀水的话全然只能听不能信,惯常的翻脸不认人。这转眼就不见的招数用了千八百遍,哪一次都是露了两面,又飘飘然的撇下他们跑了。
胡离倒是巴不得白师叔歇了他那颗光复无相禅斗的心,赶紧收拾他的金银细软去浪迹天涯,千万别和他扯上半毛钱关系。
但白怀水在他跟前丢了,他师父非唯他是问不可。
惹是生非的家伙,胡离心想,下次见了面就要给他一刀背。
他心里胡乱的想了一番,仍旧是没转身就走。
护院的两人一动不动的站着,胡离上前问道,“请问方才那位等在门口的公子去哪儿了。”
“跟着几个人往北走了。”
跟人走了?
无相禅斗搬到雁然城之后,白怀水还是第一次回来。白怀水在雁然城有熟人,基本是不可能的。
胡离皱了皱眉,他这师叔不会是心怀一颗纯真的少年心,别人勾勾手指就跟着走了吧?
“走多久了?”
“约莫一盏茶的工夫。”
胡离冲护院的抱了抱拳,骑驴往北追他那不让人省心的师叔去了。
晌午时分,下起了雨。
水和沙石混在一起,满地的泥水。
胡离推门空手进了屋。
徐季摇着破扇子舒舒服服的躺在摇椅上,听见雨声中有人进屋,懒洋洋的抬了抬眼皮,抬了一半似乎觉着有些累又撂下了。
这家伙怕是手软腿软连刀都提不起来。
胡离面色不改,早就习惯他师父这幅烂泥扶不上墙的模样。他给自己倒了杯凉茶,一口灌进了肚子,解了热。
“徒儿,给师父也来一口。”徐季拉开他的破锣嗓子吩咐道。
胡离闻声瞄了他一眼,把徐季从头顶看到脚底并没有发现什么不妥之后,才缓缓开口,“师父你昨夜又踹被子了?”
“一口就好。”徐季闭着眼睛,仿若没听见,摇椅都没顿。
胡离把茶杯放到了徐季的手心,徐季总算睁大了眼睛。茶水只堪堪盖住杯底,说一口,就一口,还真一点不带多的!
徐季脸上的平淡几欲破功,脖子梗了好一会儿,发现拐杖离自己有半尺远不愿动,这才松了劲儿,往后一躺,安慰自己般询问道,“月中,你师弟便回来了罢。”
“是,”胡离嘴角勾了勾,“那位总算是要回来了。师父您早掰着手指头日夜盼着呢。”
时越回京探亲,每次回来他们都有一阵子好日子过,吃穿用度不用愁。徐季越老越是不长进,年年就只有这一个盼头了。
徐季以不变应万变,没瞧见他那神出鬼没的师弟,于是问道,“你师叔呢?怎地没一道回来。”
“找不见人了。”
胡离在长鸿街找了两个时辰,光是绣春楼他就路过了三回,连半个人影都没瞧见。
徐季听罢,摸了摸下巴,低声嘀咕道,“这次说走就走也不跟我说一声,好歹多年的师兄弟情分。”
忽地破门被撞开,这一声响倒是不大,屋里两个人倒是听得清楚。
徐季眯了眯眼睛,又开了破锣嗓子,驱赶他大徒弟去瞧瞧屋外的情况,“怕是你师叔找到路回来了。”
来人一个踉跄,胡离赶忙上前扶住了他的一只手臂,强把他半个身子拉到了膝上。来人张了张嘴,看清胡离之后,恍惚了一会儿才打颤着抬起手来紧紧拽住了他的袖子,沙哑着嗓子喊了一句师兄。
时越的嘴唇干裂,这么一动见了血。
雨大滴的往下落,时越穿了件麻布短衫,上头大大小小的泥点,脸上也是,狼狈的像刚从泥潭里爬出来似的。
胡离伸手帮他把脸上的泥点胡乱的擦了擦,才勉强能看出个人样。
“师兄,我貌美如花的脸别给我抹花了!”时越抬手制止了胡离没轻没重的擦拭,忽地咧嘴一笑,“方才我那一跪师兄要还回来才是。”
胡离冷笑了一声,并不吭声。
时越说罢踉踉跄跄从地上爬了起来,支撑了好几下才站稳了身子,没了泥点的脸色看起来白得不像话。
“又偷抹你姐的水粉了?”胡离瞄了他一眼。
“师兄这你就不懂了,我这属于天生丽质。”时越臭不要脸的指了指自己的脸,大步流星的往屋里走,全然不顾胡离伸过来的手,说道,“得了,这么大的雨管我作甚。”
胡离忍无可忍,抬脚不轻不重的把时越踹进了屋。
“师父,你看师兄多恨的心呐!亲师弟都要用脚踹。”时越直嚷嚷。
徐季说胡离打小就铁石心肠,是条养不熟的狼狗,尊师重道仁义礼教对胡离来说都是废话,胡离八风不动,世上怕是没甚么能伤得了他的。
无相禅斗这个门派,从上到下就是个老弱病残的组合。一个常年跑路的暂且不提。
师徒三人相依为命。大明让他们三个周游个遍,倒是和白怀水不一样。白怀水香车软轿,有人侍候着。他们三个是难民,一路卖艺讨钱活过来的。
上头那位师父每日只晓得往摇椅上一躺,悠哉悠哉。师父没甚么能耐,只是有口气,非要顶着祖师爷给的门派名,做一个光复的美梦。
胡离还在襁褓里就叫徐季捡了去,被徐季这样的人捡回去,好生生长到十多岁倒也算上一朵奇葩。
和没爹又没娘的胡离不一样。时越从京都来的,富人家的小孩,他家父母也不晓得被徐季灌了什么迷魂药,时越刚十二岁就上门给徐季做了徒弟,不但年年交钱给徐季还要跟在徐季后面吃苦。
师父半点有用的东西都没交给时越,倒是那股子少爷做派,时越可谓是和徐季一脉相承。
时越将徐季那点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学的淋漓尽致。
徐季是大老爷,时越是小少爷。
江湖上流派众多,小门派之争更是厉害,三天两头吞来吞去。上头那些大门派有大门派的规矩,小虾米和小虾米斗,他们不爱管,还乐见其得。
胡离和时越打小被欺负到大的。
后来他扛了刀,来一个便砍一个,来两个便砍一双。
他这两只手,除了握刀挥刀之外,早就没了别的用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