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氏是一个心里不能有事的,打从丈夫那里得知婧姝被皇太后选作义女要去遥远的蒙古和亲之后,几乎一夜未合眼,第二天起来两个眼圈全都黑了,婧姝一看就知道娘有心事,可是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是因为自己的事,以为被夏氏余氏两个活宝气的。
“娘,你昨天晚上是不是又没睡好,犯不着为那起子人劳神费心,自己的身体要紧,绵绵把我屋里的金丝猴拿来,泡一杯给娘喝,很清香的。”前不久姚大图去杭州,知道婧姝爱喝茶,特地给她买的。
“你知道我不太爱喝茶。”葛氏看着穿一件湖蓝色镶边云纹立领纱衣,衬得雪白的肌肤更加光洁柔嫩的美丽女儿,禁不住红了眼圈。皇家的旨意谁敢违逆,若婧姝真的要嫁去蒙古和亲,这样水仙似的一个人儿,如何经得住塞外苦寒孤寂的生活。
婧姝发现娘今天的样子怪怪的,特别是看自己的眼神,就像要跟自己分别似的。此时绵绵拿了茶叶进来,一进屋就说:
“我刚才走到月亮门那里的时候看到大太太和三太太站在回廊上咬耳朵说话,瞧着吧,这两个主今天恐怕又要生事。”
沈槐家的叹了口气,说:
“这请驱鬼先生的事也不是闹了一回两回了,若不是欺我们家太太好性,她们也敢这么闹法?家里一年紧似一年,眼看几个孩子的婚事就在眼前,也不知道俭省,还兴那等事情出来,真当我们家太太是好欺的。”
葛氏正为婧姝的事烦忧,没空理那夏氏余氏,不耐烦的摆了下手,说:
“罢了罢了,何苦理那两个活宝,说是一家子人,若关起门来个家过的还不是个家的日子,好也罢,不好也罢,理他做什。”
“娘能这么想就好了,我最担心的是娘的身体,若是被她们气坏了身子,吃亏的是自己,喝杯茶顺顺气。”婧姝把茶杯递到葛氏手里,葛氏呷一口,笑道:
“果真香醇无比,比那铁观音强多了。”
“那是,金丝猴是我最爱的茶,哥哥每次去杭州都会给我买。”
此时已过辰正,小丫头们送早饭过来,全都在廊下候着,沈槐家的见状,让小丫头们把饭菜摆在外间杌子上,婧姝向来都是在葛氏屋里吃饭。小丫头们把食盒里的菜一样一样摆在桌上,两碗碧粳米粥,四五碟精致小菜,那玉碗里盛着的是藕粉桂花糕,屋子里鸦雀无声,婧姝和娘吃了早饭。想起爹最爱吃冰糖雪梨羹,婧姝准备吃完饭亲自下厨给爹做去。沈槐家的笑道:
“说起孝顺,谁都比不过我们家三小姐。”
“沈妈妈又说笑了,孝顺父母原是为人子女的本分,不值得提它。好几天都没有看见哥哥了,不知道他又去什么地方玩儿,忘了回家。”
“想那不争气的东西干什么。”葛氏知道婧姝爱吃藕粉桂花糕,夹了一块在她碗上:
“我生了个不中用的儿子,但却有个体贴人的女儿,这样我也就知足了,快吃饭吧,吃完了给你爹做他最爱吃的冰糖雪梨羹去,想你也不能给你爹做几回了。”
婧姝见葛氏说话奇怪,眼圈还红红的,像有什么心事,放下吃到一半的饭碗,正色道:
“娘,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我老觉得你有事瞒我。”
葛氏刚才差点露了陷,马上满脸堆笑掩饰过去:
“没什么,娘的意思是说你明年就要嫁人了,在爹娘身边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少,心里有点空落落的。”
一提嫁人,婧姝就拉着葛氏的手撒娇:
“我都说了我不嫁人,愿意一辈子留在爹娘身边伺候你们。”
“又说傻话,快吃饭吧,饭菜都凉了。”葛氏就算心里再堵的慌也不想带出幌子来让女儿知道,婧姝不笨,她早就从娘异样的神色上发现了端倪,娘口风紧,爹就不是这样,待会去问问爹,说不定能从爹那里知道点什么。
姚大图一早起来原想去看望爹,哪知长随袁貌拿了拜帖跑进来对他说:
“大爷,这是束府四公子下的帖,让你去蓬莱酒楼一聚。”
姚大图跟束府的人没有交往,不过一说起束府四公子没有人不知道的,这位公子爷出手阔绰,又极风流,曾一百金买下新月楼花魁花婷秀的绣鞋,说用来当酒杯使。姚大图看了眼袁貌拿进来的帖子,见那上面正正经经写着他的大名,心下琢磨,我跟束府的这位公子一向没有交往,他干嘛请我?尽管心里疑惑,但想想以束公子的身份来请他,必定有什么要紧事。
“袁貌备马,去蓬莱酒楼。”
蓬莱酒楼,二楼雅座,束星遥这次只带了满次多嘎一个人来,宋恂吃坏了肚子病着,董文举被他哥哥管住了,出不来。昨天满次从宫里回来,带给束星遥一个坏消息,那就是皇太后已经决定选姚婧姝做义女,很快就会让圣上下旨,等下了旨用不了多久婧姝就要被嫁去漠西蒙古和亲。
听到消息星遥再也坐不住了,先前的投石问路被他彻底否定,这次他要单刀直入,约姚大图出来正式商量他跟婧姝的婚事。
“哟,姚公子。”星遥的长随板凳已经在酒楼下面候着,一见姚大图带着袁貌过来立即把人接到楼上雅间。
“束四爷。”姚大图一眼认出穿靛青色长袍的人是束星遥,他不认识满次多嘎,想这个大块头是谁,看着到像蒙古人的样子。仔细一瞧,姚大图猛然想起,这个主不正是昨天晚上赌坊见到的人吗?他摘了脸上的大胡子以为我认不出来。
满次多嘎见姚大图一脸愕然的看着自己,他清了清喉咙,招呼姚大图坐下:
“姚兄幸会,咱两已经不是第一次见面了。”说完,满次转过身去对姚大图笑笑。
姚大图伸手机械的去拿满次递给他的茶盅,笑得很不自然,小声嘀咕:
“我怎么又入了别人的套了。”姚大图以为这两个人是让他还欠的三百两赌债的,骇得心里噗噗直跳,他甚至已经查看好地形,觉得万一被逼急了就从二楼窗口跳下去,底下正好有一个水果摊,跳在水果摊上能起一点缓冲的作用,摔不死人。
“姚公子。”束星遥见姚大图痴痴的看着茶盅发呆,伸手轻拍了一下他的肩,就这么蜻蜓点水似的一拍,那姚大图就像遭了五雷轰顶般从椅子上弹了起来,手上的茶盅掉在地上,大声急道:
“咱明人不做暗事,你们是不是在包房里设下埋伏了,我知道欠你们钱,不过请放心,欠你们的钱我姚大图早晚会还,只是我回家后想了又想,觉得我那二妹不应该牵扯到这个事情里面来,她是无辜的,赌输了钱的人是我,欠钱的人是我,还不出钱的人也是我,正所谓冤有头债有主,你们要钱就问我姚大图一个人要,别打我二妹的主意。”
原来这姚大图想的还是欠钱的事,星遥呵呵笑了笑,请姚大图坐下,满次又重新倒了一杯茶给他,客气的请他喝,姚大图见这两个人态度和蔼不像来逼债的,心里越发狐疑起来,带着迷惑的神色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害怕道:
“你们千万别打我那妹子的主意,她跟这件事一点关系都没有,我不想连累她。”
星遥笑了笑,温和道:
“我们今天找你来想跟你商量个事,那天晚上的蒙古人是我们这几个人扮的,你输这么多钱也是我们这几个人合计让你输的。”
“我说我那天的手气怎么会这么背,原来被你们抬轿子了。”直到此时姚大图才知道事情的真相。
“哈哈哈,姚公子对不住了,我以茶代酒先敬你一杯,算是向你赔礼了。”星遥一仰脖喝光了杯子里的茶,满次也照做,姚大图呵呵傻笑了两声,伸手摸着自己的后脑勺,说:
“两位这么做真不知道为了什么,一会儿下套坑我,一会儿又赔礼道歉,这到底是个什么事呀?”姚大图龇着牙,把自己的后脑勺揉得越发紧了起来。
星遥让板凳把门关上,守在外面别让人进来,等屋子里只剩下三个人时对姚大图说了整件事情的脉络。姚大图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二妹要去蒙古和亲。星遥让姚大图把消息带给姚子柏,同时星遥还告诉姚大图,他在七夕灯会上见过婧姝,对她非常喜欢,想娶她为妻。星遥在说这些的时候,姚大图脸上的表情一愣一愣,忽而眨巴着迷惑的眼睛看着人家。不过姚大图见星遥说的正式,当得知满次多嘎是满次隆亲王的儿子时,姚大图觉得星遥说的事情还是可信的,只是还得回去问问爹。
姚府,老爷住的蒲苑。
刚喝了婧姝亲手熬的冰糖雪梨羹,姚子柏很是惬意,婧姝让绵绵把碗筷端出去。
“垒月,你下去吧,我在屋里就行了。”垒月见三小姐这么说,鞋底抹油跑了出去。姚子柏心里有事,但怕一时口快让婧姝知道,便有赶人的意思:
“你也回吧,去跟你娘唠唠嗑。”
婧姝觉得今天娘和爹真的很奇怪,爹从来不会拒绝跟她单独相处的时间。
“棋盘在哪儿,女儿想跟爹下盘棋。”婧姝去多宝阁上寻棋盘。
姚子柏有心撵女儿走:
“我累了想歇会儿,你去找你娘吧。”
婧姝在炕沿坐下,把棋盘放在姚子柏面前的杌子上,开始放棋子。
“爹执白子,婧姝执黑子,这次我们换一下。”
“你这个鬼灵精,上次输给爹这次就要赢回去,换棋子也就等于换风水。”姚子柏笑着坐起身,婧姝在他身下垫了一个茄色金钱蟒引枕。看到女儿细心服侍自己姚子柏心里暖暖的,同时又倍觉痛苦,葛氏的主意是不错,赶在圣上的旨意下来以前找户好人家把婧姝嫁掉,可是要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找到一户门当户对的人家也不是这么容易的。若是太匆忙把女儿嫁过去,说不定还会被人说闲话,到时候苦的还不是自己的女儿。姚子柏越想越郁闷,忍不住叹了口气。
“爹,你怎么了?是不是家里发生什么事了?早起看到娘,她也像你现在这样唉声叹气的,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女儿想替爹娘分担忧愁。”婧姝越来越觉得爹娘有事瞒着自己,而且她敢肯定这个事跟自己有关,娘看自己用的是含泪的眼神,爹看自己的眼神跟娘又有什么区别。
“婧姝——”姚子柏坐直身子,话到嘴边又马上咽了回去,想还是不要告诉她的好,怎么说她还只是一个孩子,如何忍心叫她操那份心。
“爹有事对女儿说?”婧姝的一颗心都快跳到嗓子眼了,一脸期待看向父亲。
姚子柏呵呵笑了笑,指了指棋盘,说:
“来来,下棋下棋,上次你输给爹,这次难道不想赢回去吗?”
婧姝始终感觉爹有事,娘也有事,他们想把自己蒙在鼓里,可惜两个人都守口如瓶,边下棋边用话套爹,然而爹就是咬得死死的,好几次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
姚府安安静静过了一天,出乎葛氏等人意料,夏氏余氏没再生事,可能婧姝的话把两个人全都镇住了,若是再提请什么驱鬼先生的事,就变卖库房里的物件套现。那里的东西可是她们的命根子,如何能动分毫。
葛氏抚着婧姝的头说:
“还是我们家婧姝聪明,四两拨千斤就把那几个瘟神吓得不敢动弹了,希望你将来嫁个好婆家,就算小门小户的也无所谓,关键是——”
“关键是姑爷模样齐整,性子温和,心眼儿好。”绵绵都会背葛氏的三字经了。
“就你这丫头油嘴滑舌,将来要是小姐出了阁,你是要做陪房丫鬟的。”沈槐家的一袭话说的绵绵红了面颊,陪房丫鬟八成会做姑爷的房里人,绵绵比婧姝小两岁,正是情窦初开之时。
就在娘几个说笑的时候,姚大图冒冒失失走了进来。
“娘和妹妹都在,这么晚了还没有睡呢?”
葛氏见了这个嗜赌成性的儿子厌恶的皱起了眉头,冷道:
“你舍得回来了?难为你还记得回家的路,我还当你赌得连怎么回家都不知道了。”
“哥哥快进来坐,这样敞着门小心蚊蝇飞进来,沈妈妈才刚在屋里拍过蚊子。”婧姝知道哥哥见到娘不好意思进来,就找了个借口让姚大图进了屋。
沈槐家的扯了扯绵绵的衣袖,她想留空间给他们母子三人,太太定会教育儿子,若是屋里站这么多人,岂不让少爷难堪,沈槐家的和绵绵两个悄悄退了下去。
绵绵指着紧闭的屋门,对沈槐家的笑道:
“太太嘴上说不想见到大少爷,其实心里不知道多想见儿子。”
“他们是母子,哪有做母亲的不想见儿子的。”
等沈槐家的和绵绵走了之后,屋子里的空气显得有点紧张,葛氏只管躺在锦茵竹簟上,婧姝在边上坐着,手上拿一把团扇轻轻替娘扇着。
“妹妹仔细手酸,让我来扇。”姚大图拿起婧姝手上的团扇。
葛氏不领情,冷道:
“我可受不起你姚大公子的扇儿,还是让你妹妹扇着吧,仔细把你的手扇坏了,扇麻了,扇疼了,连那牌九骰子都拿不动,这可就不好了。”
“娘又挖苦我。”姚大图一脸不悦,他何常不想在父母身边尽孝,只是毒瘾一旦上了身那尽孝的心就又被丢到瓜爪国里去了。
明显姚大图扇的风儿比婧姝大多了,婧姝怕娘凉着,给哥哥做手势,让他轻点扇,姚大图笑着点了点头,扇得比刚才轻多了。
因为想着白天束星遥对他说的事儿,姚大图一看到妹妹就觉得浑身不自在,若他们说的是真的,漂亮的妹妹不是真的要嫁去蒙古和亲。也是姚大图做人没有诚信,在爹娘跟前不知道发了多少遍毒誓说从今以后再也不赌了,可到头来仍要去赌,所以他不大敢把星遥托给他的事跟父母讲。束府固然显贵,但父母若不相信他说的话,以为在外面赌输了用妹妹的终身幸福做抵押。姚大图真是越想心越沉,婧姝见哥哥脸上都是汗,扇风的劲也越发大了起来,简直像孙悟空用芭蕉扇扇火焰山,葛氏发现风越来越大,不耐烦的拨开姚大图扇扇的手,嗡声道:
“行了,我都让你扇凉了。”
姚大图讪笑着停了下来,粘到婧姝边上,问她:
“妹妹今年多大了?我记得你比我小五岁,开了年就十八了吧,是时候找婆家了,妹妹是喜欢显贵的还是富裕的?我看女子嫁夫好比第二次投胎,选个好丈夫可是授意终身的事。”
婧姝狐疑的看向姚大图,带着不解的口吻道:
“今儿个是怎么了,娘怪怪的,爹怪怪的,连几天没有回家的哥哥也怪怪的,你们是不是都去过西苑,中邪了,看来我们家真的要请一个驱鬼先生回来驱驱鬼了。”
“哪来的什么鬼呀,那都是人心里的鬼在作祟罢了。我跟妹妹说个正事,如今外面有位公子看上妹妹了,这位公子的家事要比我们家好上一百倍,最重要的是长相不俗,跟妹妹站一块,正应了一句话郎才女貌,端的是天上——”
“娘,你还不快让哥哥住嘴,越说越不像话了。”
姚大图见婧姝生气忙安慰她:
“妹妹别急,哥哥没有打趣你的意思,我这个做哥哥的就算再不顶事,也不会欺负自个的亲妹妹呀。”
“你还是少说两句吧,你妹妹是个斯文人,别把外面的那起子浑话在你妹妹跟前说,若再这样,我可就要撵你回去了,省得你在这里叽叽呱呱老太婆似的讲个没完。”
婧姝见娘帮她说话,对姚大图吐吐舌头扮了个鬼脸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