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赌桌阴谋
束府,三房梅园。
等文茜回到屋里气还没有消,见妹妹文艾、嫂子关露祺都在,文茜噼里啪啦对老四一顿埋怨。身穿藕荷色对襟绸褂的是关露祺,二少爷束星达的妻子。系水绿色长裙,挽坠马髻,面色苍白,一看就知道体弱多病的是文艾。文茜文艾都已婚配,却仍住在府上。关露祺心里多少有点堵,正所谓小姑不嫁家无宁日,如今是嫁了的小姑还住在家里。心里尽管不舒服,但碍于婆婆潘氏的颜面,关露祺只能隐忍。当文茜把老四做的那些事对两人说了之后,关露祺笑笑,不发一言,心想,反正生意上的事轮不到星达管,家里的事轮不到我管,你们爱怎么闹就闹去吧。
文艾默默点了点头,说:
“老四在这个家向来都是有特权的,这已经无需去说他了。不过红菱今天早上对我说二房像有什么事,一大清早二娘就把郭嬷嬷和长贵家的叫到屋里,几个人关起门来嘀咕了好一阵子呢。”
文艾身体欠佳,不过消息灵通,向来是三房的耳报神,听她这么一说,文茜和关露祺全都来了精神,几个人议论二房究竟出了什么事,难不成那位四爷又犯事了?就在这个时候潘氏从门外走了进来。她穿一件莲青色如意云纹锦衣,系着盘金梅花六幅裙,一进屋文茜几个就亲热的叫起了娘。潘氏微笑着坐下,文茜让小丫头把奶油松瓤卷儿并玫瑰糕、碧粳米百合红枣粥端上来。
“碧粳米百合红枣粥也就罢了,这么热的天谁吃那奶油松瓤卷儿,怪腻的。”潘氏如今住莲花小筑照顾老爷的饮食起居,文茜让她在香妃椅上歪着,命小丫头拿着美人捶替三太太轻轻捶着。
娘儿几个边吃点心边说二房和老四的事,老爷已经到了风烛残年,一向都有潘氏服侍,仗着这一点,潘氏有点不把其他几房放在眼里的架势。见文茜数落老四,潘氏只自信的笑笑,随后忍不住抱怨道:
“大家骑驴看唱本走着瞧,老爷向来疼爱二房的两个儿子,疼老三也就罢了,你说这老四做出来的都是些什么事呀,真真一个纨绔子弟。更可气的是老爷还偏偏最相信他。罢了罢了,束府的家业早晚有一天败在他手上。”
吃完点心潘氏又去莲花小筑,每天她只抽空回来这么一趟,潘氏这样不是体贴,是不想让其他人有机会跟老爷单独相处。
束府,莲花小筑。
因为当中有个荷花池,所有的房子都是围绕荷花池所建,所以叫它莲花小筑。此时朱氏和老爷在屋子里说话,束梦清尽管已快耄耋之年,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精神也不怎么好,可依旧思路清晰,当朱氏把珠宝行和庄子上的事跟他说了之后,束梦清半躺半坐在美人靠上不出声。朱氏心想,你肯定是护着老四的,我也不是有心为难于你,只是疼儿子不是这个疼法。朱氏希望老爷明白凡事都要有个度的道理,可老爷还是让她失望了。
“去——,让人把星远找来。”
听了老爷的话,朱氏真是哭笑不得:
“星远去云南了,要后天才回来,庄子上收租的事一向都有老四管,我问了珠宝行的柯大,珍珠是上个月老四去合浦进的,这事从到至尾都是老四一人负责,老爷这回子怎么让人把老三找来?”说着朱氏摇了摇头,对老爷装傻充愣的本事又有了进一步的认识。
“呵呵,我真是老糊涂了,最近记性越来越差,好些天没有见到老四了,明儿个让他过来,这孩子老不长进,去年孙家的事才刚完就又生事,看来他又想吃竹笋烤肉了,从小到大老吃这竹笋烤肉也不觉着腻。”言毕,束梦清合上眼闭目养神起来。
其实朱氏也不指望老爷能下什么决断,他向来都很维护老四,只是事情既然已经出了,如果不让老爷子知道将来怪罪起来,连带她这个当家的也要受那冤枉气。老四不是她的孩子,生母林氏和老爷子又宝贝的什么似的,朱氏若摆出大娘的谱去教育人家孩子,伤的是妯娌的体面,夫妻的感情。
“既然老爷知道了那我也回了,星遥这孩子本质不坏,就是做事情毛手毛脚也没个谱儿,不像老三,做事稳重,又知道体贴人,温和孝顺,连我看了都喜欢。”朱氏觉得自己有责任提醒老爷该好好教教星遥,说实话朱氏做事最公平,她对星遥没有看法,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还有点喜欢这个说话幽默风趣,长得风度翩翩的孩子。
束梦清听了朱氏的话,喉咙里嗯嗯了几声,轻叹口气,说:
“难为你这个做大娘的了,等遥儿回来后让他到我屋里来,养不教父之过,这顿竹笋烤肉他逃不掉了。”
“噗——”朱氏撑不住笑了起来,揶揄道:
“老爷刚才还说从小到大都吃那竹笋烤肉也不腻,这回子又老调重弹。”
“呵呵呵——”束梦清开心的笑了起来,他知道朱氏持家有方,为人和气,很有大婆的气度,星遥犯的错朱氏不会记在心上的。
就在夫妻两个说笑的当儿,潘氏从外面走了进来,还没有到门口就听见朱氏和老爷的笑声,潘氏微皱了下眉,心下嘀咕,我只走开一会儿这朱氏怎么就来了,她到会钻空子。
“老爷,大太太。”潘氏微笑着站在地下。
“你来了,这些天难为你照顾老爷,辛苦了。”
“大太太说这话可不见外,这原是我的分内事,说起辛苦谁有大太太辛苦,家里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前前后后,左左右右都要大太太张罗,大太太不知比别人辛苦上多少倍呢。”潘氏脸上依然挂着笑。
“都是一家人讲这些干嘛,太见外了,既然你来了,那我家去了。”朱氏带着丫鬟走了,潘氏留在莲花小筑照顾老爷。
束府,大房松园,东厢房。
朱氏儿媳何敏捷的表嫂史嘉凤来看她,史嘉凤的丈夫航飞在吏部供职,如今升了员外郎,今儿个道谢来了。航飞是山东人,十年寒窗考取举子,后来靠捐官得了吏部笔帖式的差事,捐官的钱还是问何敏捷借的,史嘉凤除了道谢之外,还来还当年捐官借的钱。何敏捷嘴上说表嫂客气了,都是自家人不必急着还钱的,可当她看到史嘉凤额外送的沉甸甸的红包,心里不知多喜欢。
“大姑娘对你表哥的好是真好,当年若不是大姑娘肯借钱给我们,也捐不到那样一个官,你表哥也没有今天的体面,说起来大姑娘可是我们家的大救星。”何敏捷上头只有一位哥哥,是女儿里面最大的,所以这史嘉凤唤她大姑娘。
何敏捷对表嫂的谢意说不上有多感动,只谦逊的说:
“大家都是亲戚,表哥家的事就是我的事。”尽管嘴上这么说,但心里却越来越不是滋味,人家丈夫已经是员外郎了,再看看自己家里那位,什么都不是。就在何敏捷怨怼丈夫束星迪无能的时候,星迪从外面走了进来。因为表嫂不是什么外人,况且先前就见过,所以并不避讳,史嘉凤看见束星迪进屋从坐着的椅子上微笑站了起来,束星迪穿一袭青灰色长袍,因为热饱满的额头亮晶晶的,星迪没有二房两个儿子英俊潇洒,身量也不是很高,但一看就知道是个老诚的。
“表嫂来了,吃了饭再走吧,我听人说表哥升了员外郎,真是可喜可贺。”
“大姑爷过奖了,你表哥能有今天还要感谢你们夫妻。”
何敏捷笑道:
“表嫂这话可说的过了,还不是表哥自己有那个实力,正所谓师傅领进门修行靠个人,若表哥若没能耐上头也不会升他的官。”一说起男人当官,何敏捷心里的那根刺又开始扎起来,等送走表嫂之后,从四角包金的楠木匣子里捏起一支刚才表嫂送的珠钗,朝边上捧着本书正在看的星迪瞥了一眼,脸立即拉了下来,嗡声道:
“你什么时候要是也能像表哥那样,别说员外郎,哪怕做个芝麻绿豆的小官,我这心也就放下了。”
星迪像没有听见似的,继续看他的书。
“啧。”何敏捷不耐烦的啧了下嘴,一把夺过束星迪手上的书,金鱼眼凸了起来,音量也提高了,说话更是连珠炮似的:
“成天只知道看书若是看了有用也考个举子什么的出来给人家瞧瞧,若是这样我到也服了你,可惜却是个木瓜脑袋,别说让你考功名了,身为嫡长子在这个家里连个外人都不如,全让你那两个兄弟好了去了——”何敏捷的话正好传到刚从回廊那边过来的朱氏耳里,她露出一副厌恶的表情,见儿媳妇骂自己儿子无能,有几个做母亲的忍得下这口气。
星迪生性老实,又不喜欢功名,见何敏捷说他,边拂袖而去,边说:
“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
“哟,到是跟我背起书来了,嫌我不认得字还是怎么着,我可告诉你束星迪,你别仗着自己肚子里有几滴墨水就埋汰人,好歹我爹也是举子出生,你连个秀才都还不是呢。束星迪,你给我站住——”何敏捷还想嚣张,见朱氏铁青着脸从前边过来,马上住了口。
“娘。”束星迪看见朱氏显得有点尴尬,立即站住叫了声娘。
朱氏依然铁青着脸,在屋外停了下来,加重语气道:
“迪儿埋汰谁了,自从你嫁到府上,迪儿可曾让你吃过半点亏,受过分毫气?”
“婆婆打哪儿过来?因我那表哥升了吏部员外郎,表嫂来看我,媳妇也想你儿子好,他是家里的嫡长子,总得有个长子的谱儿,这被人踩在脚下的滋味媳妇是受够了——”
朱氏打断何敏捷,冷道:
“你说的话到像老子娘教育儿子的口气,可惜我就生了这么一个窝囊儿子,你伶俐,你聪明,何不替你丈夫去考个功名?”
朱氏这话说的真是一点都不给何敏捷面子,何敏捷背过身跑到屋里,嘴上说着:
“你老人家是个会教儿子的,我是不会侍奉丈夫的,连婆婆的脸面都不给,嫡长子嫡长子,如今连个外人都不如,这都算个什么事。”
何敏捷嘴硬,可不敢当面冲撞朱氏,边说边进到里间,朱氏知道这是个没教养的,重重的哼了一声,扶着丫鬟芷青的手走了。
“大太太慢点,小心脚下打滑。”芷青见朱氏走得一阵风似的,提醒她行慢些。
“我真是倒了八辈子霉,摊上这么个瘟神。”说起儿媳何敏捷朱氏真是有着一肚子的气。
“太太何苦跟这种人生气,这么大热的天太太还要保重自己的身体。”芷青劝朱氏,朱氏尽管心里有气,但却是拿得起放得下的性子,进了屋也就不再提何敏捷。
星迪在葡萄架下站着发了会儿呆,一边是娘,一边是妻子,他夹在两个人当中颇感为难。
“唉,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呢。”星迪只能做自我安慰,想起莫忠海刚从湖州回来,何不到他屋里去说话。
是夜,赌坊。
姚大图输得差点脱裤子,他知道今天见鬼了,到现在为止一副牌都没有赢过。那几个外邦人太厉害了,特别是其中一个戴羽毛帽子的,姚大图开始怀疑他出老千,见手上又是一副孬牌,索性不玩了,起身离桌。
“抓住他,输了钱想跑。”不知这几个外邦人里的谁高喊了一句,姚大图刚撒腿想跑,左臂已经被牢牢的抓住了。这些外邦人真的不知道是什么来路,说话怪里怪气,衣着到有点像蒙古人的样子,莫非他们是从塞外来的。就在姚大图思量这些人的身份时,只觉小腿肚上被踢了一脚,姚大图吃不住疼跪了下来。
出来赌最怕被人抬轿子,从今晚的情形看来,姚大图觉得自己被抬轿子了。他们人多势众,个个身高马大,万一打起来根本不是人家的对手,姚大图只能在心里叫苦。
“输了钱就想跑,你好大的胆子,当我们从外边来的就好欺负,实话告诉你,这位爷是蒙古可汗的亲兄弟,你这样的就算来十个都我们咋呼勒阿哈(阿哈兄弟的意思)都不怕。”说话的是宋恂,他穿一袭蓝色缎面长袍,脸上装着假胡子。放眼看去,其他三个人除了董胡子的胡子是真的之外,其余都是用浆糊粘上去的。
“咳咳咳——”束星遥咳了几声,示意宋恂放开姚大图,姚大图见这个穿棕色长袍的人面皮白净,特别是伸在外面的手,更是修长的像女人手似的,心下纳闷,他是蒙古人吗?蒙古人有这么白的吗?
“说,你今天输了我们多少钱?”
“总共三百两纹银。”姚大图嗫嚅道。
束星遥怕被姚大图认出来,侧对着他,道:
“很好,算的很清楚,那么你准备什么时候还?就算我能等,我阿哈却不能等,他还盼我回去参加叼羊羔大会呢。”
“咋呼勒阿哈(阿哈大哥的意思),跟这种窝囊饭袋啰嗦个屁,直接砍了他的手指算了。”董胡子本来就生得五大山粗,如今穿上宽大的蒙古袍更显得虎背熊腰,彪悍无比。
姚大图见他们不但以四敌一,而且还要砍他的手指,想,蒙古人生性残忍,若不把钱给他们,万一真被砍了手指头怎么办,好汉不吃眼前亏,求求他们说不定就肯放自己一条生路了。
“各位蒙古大哥,今晚是我姚大图赌输了,正所谓冤有头债有主,输你们的钱我一定会还,只是还要回去求一下爹,老实说我身上没有这么多钱,有的话早就给各位大哥了。如果你们杀了我,非但拿不到钱,还落下一个杀人的罪名,这儿是中原比不得你们蒙古,城门都有兵守着,杀了人轻易逃脱不了的。”
星遥等人见姚大图傻嘿嘿的忍不住要笑,满次多嘎扮演二愣似的角色,见姚大图这么说,一摸后脑勺,大咧咧道:
“他说的对,如果我们砍了他的手指,就拿不到钱,拿不到钱,就白赌了,咋呼勒不如放他一马,看有没有什么办法能两全其美。”
束星遥故意啧着嘴露出一副为难状,这时董胡子插了进来:
“姚大图,你可有妹子?这位咋呼勒阿哈很想娶一位中原女子,若你妹子嫁给我们咋呼勒阿哈,那欠下的三百两纹银咱就一笔勾销。”
姚大图一听觉得这笔买卖到还不赖,家里的三个妹子都还没有婚配,不如把婧好嫁给他,反正婧好都已经二十三岁,蒙古人大概不在乎年纪大一点的。显然姚大图的如意算盘打算了,当他说自己的大妹妹已经二十三岁时,这群蒙古人坚持要他还所欠的三百两纹银。
“你们嫌大妹妹年纪大,那就三妹吧,她今年才只有十七岁。”说完姚大图巴登着眼看着面前这些人,满心希望他们能应下。
“十七岁太小了,我不要大的也不要小的,只要中的,把你那二妹嫁给我,亲事很快就会办,我还得赶回去参加叼羊羔大赛。”束星遥道。
姚大图老大不愿意把二妹婧姝嫁给这些蒙古人,毕竟那是跟自己一母同胞的亲妹子,然而姚大图尚存的一点点所谓理智让他无论如何都不敢得罪面前这些人,万一真要砍了自己的手指头不是比死都还要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