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陵,凤来客栈。
晨起,星遥的小厮木头在楼下跟跑堂的说话,在这家客栈住了几天,跟这里的人都混熟了,扬州汤包是出了名的,皮薄肉鲜,若第一次吃的人恐怕会出洋相,不能拿起来一口咬下去,正确的吃法是先咬破一点皮,把里面的汤汁吮干,再吃,否则如果一上来就咬一大口,那就是汤汁四溢,弄脏了衣服不说,可能还会殃及池鱼,溅出去的汤汁喷到邻座人的身上。扬州除了汤包闻名之外,还有一样美味的东西,那就是扬州干丝,扬州人早餐大多吃这个。
木头第一次吃扬州汤包的时候就闹过笑话,他见汤包做得很可爱,外面薄薄一层皮,吹弹得破似的,可能觉得汤包太可爱了,也有可能太饿了,当木头一口啃下去的时候,汤汁溅在衣服上,弄得十分狼狈。
“木头,你这是去哪儿?”跑堂的伙计见木头一早起来就往外跑,像有什么急事似的。
木头停下来,叹了口气,对跑堂的伙计说:
“我们家的那位爷忽然觉得头疼,鼻子也塞住了,说话嗡里嗡声的,昨天夜上回来的晚了,可能感染了风寒,我这不是要去药铺给他赎药吗。”说完,木头急急忙忙转身走了出去。
“等等。”伙计喊住木头。
木头回头皱着眉对他说:
“你是想问早饭吃什么吗,还是老样子,四个汤包,外加一碗干丝,干丝不要放香菇,我们家的爷不爱吃这个,说吃了头晕。”
伙计笑了笑,说:
“早饭还早着呢,你今天起早了知道吗。你别急着去赎药,治风寒的药我们这里就有,你在这里拿了药在厨房煎,岂不比你去药房赎了药再回来煎便宜?”
木头笑了起来,边抱着胳膊缩手缩脚的从外面进来,边说:
“如此再好不过,省得我这么冷的天还要跑出去,你把药给我,我自己煎,今天我们家的那位爷还要去见客呢,早点吃了药好去见客。”
伙计说:
“这容易,你随我来,老板人好,把药方和药都放在厨房,哪个病了就自己煎一幅吃,你还别说,老板的这个药还真管用,我前几天也感染了风寒,头重脚轻的,吃了一剂药,躺在床上发了一身汗,第二天起来就好了。”
木头嘻嘻笑了笑,道:
“听你这么一说,比仙丹妙药还要管用,你把方子给我,若有人病了我也照着方子上的药给人治病。”
伙计朝木头唾了一口,道:
“得陇望蜀的东西,你又不是大夫,光有一张药方顶个屁用,还说替人治病呢,小心不要把人治死。”
木头呵呵笑了笑,道:
“跟你说笑罢了,看你激动的样子,我们家这位小爷的夫人就会给人看病,她父亲在太医院当差呢。”
伙计显得有点吃惊的“哦”了一句,愕然的看着木头,说:
“这么说来你们家那位少夫人还断文识字了?照理大户人家的小姐只在女红针黹上用功,很少有像你们家少夫人那样的,可见少夫人的娘家父母跟别人不一样。”
木头沾沾自喜的说:
“那是,我们家少夫人不但学识渊博,而且还是一位绝世美人呢,连我们家三爷这么一个饱读诗书的人都说四少奶奶要是男子,学问肯定在他之上。”
伙计冷冷的笑了笑,说:
“你别在我面前吹嘘,反正我没见过你们家少夫人,你就敢糊弄我。”
木头见伙计不相信他,急了,一脸正色的说:
“我为什么要骗你,我骗你有什么好处,真的是我们家三爷说的,四少奶奶的学问连他也不及。”
正说到这里,星遥迎面走了过来,他咳了咳,哑着声音带着数落的口吻对木头说:
“我叫你去赎药,你怎么在这里侃山海经?”
木头讪讪的笑了笑,走上前去,瞧了瞧星遥略显苍白的面容,说:
“药这里就有,无需去药房赎,爷今儿个怎么起这么早,你病着,还不去床上捂着。”
星遥趿着鞋,身上只披了一件大氅,头面也没有梳洗,显得有点萎靡,他把手放在炭盆上暖着,说:
“我睡不着,觉得头痛欲裂,听见你在下面的说话声,想你怎么还不去赎药,就想催你去。”
说到这里,伙计笑了笑,道:
“看爷的样子像是感染了风寒,小店就有一剂现成的专治风寒的药,现在还太早,厨房里面还没有人,等再过一盏茶的功夫,厨房就有人了,等厨房的人来了小的让他们给你把药煎了,爷吃了之后躺在床上,多盖几条被子发散发散就好了。”
星远吸了吸鼻子,他的鼻子塞住了,只能用嘴呼吸,因此总觉得口干,他对木头说:
“给我沏壶茶来。”说完,转过头正要对伙计说什么,伙计却跑去开门了,此时天色还早,客栈尚未开门,伙计边唠叨边拆去一块位于正中的门板:
“这个客人来的好早,现在恐怕才刚过卯时,他就在那里敲门了,恐怕是个外地客,赶了一夜路,此时急着找一家客栈落脚,好喝碗热粥,暖暖身子。行了行了,别敲了,门板都快被你敲坏了。”
“门板敲坏了我赔,快开门,外面下雪了,我都快冻死了。”外面的人说。
伙计笑道:
“真是一个急性子。”
此时屋里的星遥和木头发现外面的这个声音很熟。
“是有福,四爷,有福来了。”木头对星遥说,星遥也发现门外说话的人是有福。
“他怎么来了?”星遥一阵心悸,他没敢把底下的话说出来,因为他担心家里出了什么事。
等伙计把门板卸下之后,有福一大步跨了进来,一进来就一叠连声的说:
“好冷好冷,小二,烫一壶酒来驱驱寒。咦,四爷,木头,你们起的好早。”有福喜出望外,没想到一进来就见到他们两个。
“你怎么来了,是不是家里出什么事了?四少奶奶还好吧?”见到有福,星遥连珠炮似的问了他这么多。
此时木头见有福走起路来一瘸一拐,惊道:
“你的脚怎么了?”
有福坐了下来,深叹了口气,说:
“哎,别提了,这一路居然走了六天,刚出苏州马蹄就坏了,好不容易找到一家铁匠铺,装了马蹄,走了不多远就遇到大雪封路,只能住在村野的一家客栈里,没想到睡到半夜的时候来了一群强盗,把我们这些住客还有客栈的老板老板娘都绑了起来,让我们把身上值钱的东西都交出来,为了保住性命就全都交了。没想到这是一群亡命之徒,非但抢了我们的东西,临走的时候还放了一把恶火,把客栈烧了个精光。我的脚就是在逃命的时候从半山腰摔下来摔伤的,等我忍着疼挨到天黑想回去找我的马时,发现马已经被那伙强盗抢走了。没有马只能靠两只脚走,这一走就走了整整五天。”
听了有福的遭遇,大家都觉得惊讶,星遥见有福身上脏不可言,都是泥浆,一脸憔悴,就对小二说:
“去弄点吃的来,随便什么都行,先给他填填肚子,我看他的样子快饿坏了。”
小二答应着去了。
此时只见有福用冻得通红的手,从包袱里取出一封信,递给星遥:
“四爷,这是三爷给你的信。”
星遥拿了有福手上的信,心里疑窦丛生,边把信在手上翻转,边问有福:
“你就是为了替三爷送信才来的?”
有福道:
“是的。”
此时连木头也忍不住了,问有福:
“家里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否则三爷怎么会给四爷写信?”
有福皱了皱眉,说:
“这个连我也不知道,反正三爷让我给四爷送信,我就送了。我出来的时候家里好好的,没出什么事,不知道老爷和三太太去天云观住算不算事情?”
木头道:
“老爷为什么要去天云观住?”
有福笑了笑,说:
“老爷是去还愿的,他说若不是神灵庇佑,恐怕早就去了。”
木头点着头感叹的说:
“老爷真有心啊。”
星遥觉得奇怪,三哥怎么会让有福送信给他,刚才问有福,有福说家里没发生什么事,既然太平无事,三哥又为什么要写信给自己?带着好奇紧张疑惑的心情,星遥打开信封,展开信纸看起了信。然而信上只有短短的一句话,这句话总共才只有六个字——“汝妻有难速归”。
“有福,四少奶奶出什么事了?”星遥大声对有福说,有福和木头全都吓了一跳,当两人朝星遥投去惊讶的目光时,星遥举着信纸朝有福跑过来,边跑边情绪激动的问有福:
“三哥的信上说四少奶奶出了事,我刚才问你,你居然没对我说,说,四少奶奶到底怎么了?她是病了还是被人欺负了?你为什么要瞒着我?”
有福一头雾水,他抓耳挠腮,一脸尴尬的看着星遥,道:
“四爷,这个我真的不知道,三爷让我送信给您,我就送来了,至于四少奶奶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四爷你想,我是三爷的小厮,内府女眷的事我怎么可能知道?”
星遥想了想,觉得有福说的不无道理,作为爷们的小厮平时很少进内府,除非爷叫他们进去,有福说不知道有可能他真的不知道。
木头见星遥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带着狐疑的眼神朝星遥手上拿的信纸看去,说:
“四爷,三爷在信上写了些什么?是不是四少奶奶有什么事?”
星遥沉闷的坐在那里,一声不吭,他越想越觉得奇怪,如果婧姝出事了,为什么写这封信给他的人是三哥而不是别人?照理写这封信的人不是娘就是两位姐姐,怎么会是三哥?而且信写的不清不楚,只有莫名其妙的六个字“汝妻有难速归”,这样没头没尾的,看了真的叫人一点头绪都摸不着。
“三位爷,早膳已经摆好了,你们慢用。”伙计把热气腾腾的早餐摆了上来。
有福尽管饥肠辘辘,但他见四爷坐在那里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就不好意思自己坐到桌子前吃饭。就在这个时候,朱氏和谷管家从楼上走了下来。
“等用了早饭我们就去孙家。”
“是,大太太。”谷管家走在前面,朱氏来的时候只带了一个叫碧云的侍女,朱氏扶着碧云的肩从楼梯上下来。
“大太太。”
“大太太。”
有福、木头见了朱氏恭敬的站在边上,朱氏的眼睛从两人的脸上扫过去,当她的眼睛看向有福的时候,带着惊讶的口吻说:
“你怎么来了?”
有福上前几步,说:
“回大太太的话,我是来给四爷送信的。”
朱氏毕竟上了岁数的人,自从到了广陵之后,腿疼的毛病又犯了,刚从楼上下来,才走了没几步,就觉得膝盖像针刺似的疼,碧云见大太太用手轻轻捶着膝头,就说:
“太太,我去拿美人捶。”
朱氏道:
“不用了,你只用手给我捶捶就行了。”
碧云跪下给朱氏轻捶膝头。朱氏见星遥闷闷不乐的坐在那里,问他:
“四爷,你怎么了?好好的干嘛发呆?”
星遥见朱氏叫她,朝她看了一眼,说:
“大娘,我想回苏州。”
朱氏愣怔了一下,当她的视线落在有福身上时,正色道:
“家里是不是出什么事了?老爷又病了吗?”朱氏最担心的人就是老爷,难怪他会这么问。
有福皱着眉头说:
“老爷好好的,是三爷让我来的,为的是给四爷送信。”
朱氏朝星遥看去,此时她才发现星遥手上拿着一张信纸,朱氏神色严肃的说:
“遥儿,家里到底出什么事了?快跟大娘说。”
星遥舔了舔嘴唇,说:
“大娘放心,出事的不是爹。”
“不是老爷。”朱氏仍旧不放心的把眼神落在星遥捏在手上的信纸上,心想,你干嘛把信捏的这么牢,只见朱氏反问星遥:
“不是老爷,那是谁出事了?难道是四少奶奶?”朱氏真不愧是女诸葛,居然一猜就猜对了。
星遥道沉默着点了点头。
听说出事的人是婧姝,朱氏的心情跟星遥一样,她临出门的时候把当家的重任交到婧姝手上,没想到她会出事,朱氏让有福细细道来四少奶奶究竟出了什么事。有福边想边说:
“三爷只叫小的把信交给四爷,没有对小的说明来意,小的平时很少到内府去,四少奶奶究竟出了事,小的真的一概不知一概不晓。”说到这里,有福像想起了什么,高声“哦”了一句,道:
“我想起来了,四少奶奶的脚扭伤了,要说出事可能就是这个事。”
星遥和朱氏全都朝有福投去好奇的目光,谷管家插嘴道:
“四少奶奶的脚是怎么扭伤的?你别只说半吊子话,快把事情的经过跟大太太和四爷从实道来,别说到一半就停下了。”
有福苦瓜着脸,带着埋怨的口吻对谷管家道:
“你老别站着说话不腰疼,我什么时候不老实了,居然还叫我从实道来呢。”有福历经千辛万苦来到这里,别说腿现在还在隐隐作痛,在路上跑了几天没吃过一顿饱饭,如今一桌子热气腾腾的饭菜就摆在面前却不能享用,有福早已一肚子气,见谷管家有埋怨他的意思,有福说起话来就犯冲了。
谷管家呵呵笑了笑,过去拍着有福的肩,又带着疑惑的眼光看了看他身上脏乱不堪的衣服,惊道:
“你这是打哪儿来?怎么弄得像个叫花子似的。”
有福甩开谷管家搭在他肩上的手,没好气的说:
“你就尽管笑我吧。”说完,一瘸一拐走到朱氏跟前,毕恭毕敬的道:
“大太太,你刚才问我四少奶奶的脚是怎么弄伤的,我跟你说,你千万别生我的气。”
朱氏用奇怪的眼神瞥向有福,道:
“你说,我不怪你。”
星遥看着有福,心想,婧姝好好的怎么会把脚给扭伤了。只见他听有福说:
“我也是听别人说的,大少奶奶不知为了什么事去找四少奶奶理论,当时四少奶奶正好站在花坛旁边,不知为何大少奶奶忽然推了四少奶奶一把,四少奶奶朝后一个趔趄就把脚给崴了。我没有亲眼看见事情的经过,只是听别人这么说的。”言毕,有福怯怯的用眼角的余光偷瞄了朱氏一眼,他生怕在大太太面前说了大少奶奶的不是惹她老人家生气。
站在边上的谷管家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心想,大少奶奶有事没事就去找四少奶奶的麻烦,大太太走了之后更是群龙无首,没有人降得住她,她冲撞四少奶奶也事出有因。只是,为什么四少奶奶出了事,三爷会写信给四爷,莫非是二太太让三爷代笔的?谷管家在心里升起了这个疑问。
此时疑惑的人何止谷管家,星遥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他觉得三哥的信写的实在太奇怪。“汝妻有难速归”,星遥感觉三哥在写这封信的时候心情该有多么焦急,情绪该有多么浮躁,他连事情的经过都来不及写,只写了这短短的六个字,就让有福急急忙忙把信送来了。难怪一开始问有福的时候,一问三不知,还是后来一点一点让他把事情的经过说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