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众人甩着一颗宿醉疼痛的头颅醒来,眼见着一片狼藉场景,却都想不起昨日详细,只觉得快活非常,享了这一生都不曾有过的福泽。
孙向景睁开眼睛,依旧见徐方旭躺在一旁,顿时心安,推了师兄起来,下楼寻些茶水。
惠博文所在的那处华贵闺房之中,却是传来一声惊呼叫喊。原来他一早起床睁眼,却见了一个十七八岁的娇俏姑娘躺在身旁,一时惊诧,失声叫出。那姑娘被他惊醒,也是一脸娇羞,服侍着浑身僵硬的惠博文穿衣洗漱,谁也不见暖床上那一抹嫣红梅花。
孙向景宿醉未消,头痛欲裂,却还牵挂这陈风崇是否落入秀英手中,被他吃干抹净,正在跟徐方旭调笑。两人听得楼上动静,抬头看去,却是惊得眼珠子都要从颅脑中掉出。
只见陈风崇搀着清平夫人,两人缓缓从楼上下来;清平夫人虽是一脸娇羞,想抽手挣脱,终究不敌陈风崇坚持,被他紧紧握着玉手,随他小步走来。
孙向景被一口茶水呛住,不住咳嗽,却怎么听也有些虚假,喘咳声中掩不住的笑意;徐方旭还算稳重,端起桌上茶水,平静与师兄师姐打招呼,只是他那杯茶进嘴,嘴却合之不上,茶水湿透了前襟,他也浑然不觉。
清平夫人见两人这般样子,更是羞红了脸,不住用力掐陈风崇的手;陈风崇只是不住傻笑,也不觉得手中鲜血渗出,只牵着夫人坐在两人身旁,自为夫人斟了茶水。
秀英睁开眼睛,却觉得自己身处一人怀抱之中,浑身温暖。抬头看去,却是隔壁家那个清秀小哥,也是他平日里瞩目的对象。小哥觉他醒来,又是低头朝着他笑;秀英心中暗叹一声,却也依旧欢喜,扬起脖子在小哥脸上亲了一下,又是小鸟依人一般娇羞不已。
在清平坊歇了两日,徐方旭、孙向景和惠博文三人还是起身赶路,前往苏州,去见师父。陈风崇说担心弥勒教再来捣乱,要留在清平坊坐镇,给清平夫人帮一把手。徐方旭担心他的伤势,陈风崇却毫不在意,直说师姐和自家秀英兄弟也不是头回遭遇这等,自会照顾。秀英在一旁连连点头,直叫几人放心。
清平夫人拿了一大个包袱,却是数月前徐方旭托她寻找收集的那些药物。这几月清平夫人费了不少心思,又经波折,终究还是不辱使命,将这些奇药一一收齐,交付于徐方旭。
孙向景又与师兄师姐惜别,好在这次诸事已了,也没有许多难受离愁,只是又听了两人许多嘱咐,暗地里收了清平夫人重重一包银钱在怀。
惠博文低头红脸,却是不住偷瞧廊后探头出来的那个姑娘。陈风崇见他这般,便凑到他耳边小声说了几句。惠博文一时欣喜,又见陈风崇点了头,当即面色轻松,满是喜悦,跑过去与那姑娘好生道别。
三人终究还是上路,雇了马车往苏州赶去。
两日之后,三人赶到了苏州城外,见了师父师娘。
师娘眼见三人,发足狂奔过来,竟是比陈风崇施展轻功也不逊分毫,只是跑掉了鞋子,看着有些狼狈。
孙向景也极其想念师娘,扑进师娘怀里,两人一时泪眼相顾,都是泣不成声。
长生老人先拉了惠博文的手,认真谢他救自家弟子一命;又将众人领入正堂落座,一一问起此番经过种种。
下人们虽不知具体情况,也模糊听说孙少爷遭了危险,几月来都提心吊胆;如今总算见他们回来,一群下人也是奉了香茗上来,又一一向孙向景行礼,贺他吉人天相,遇难成祥,几个老妈子不住抹泪。
孙向景应付着师娘和一应下人,徐方旭则像长生老人仔细说了沿途过往,又移交了开封府那位献给长生老人的礼物。老人听闻众人遭遇,也是唏嘘。又与徐方旭讨论了许太玄教和弥勒教的细节,一时陷入沉思。
许久之后,长生老人又问起徐方旭太玄祖师的佩剑,徐方旭也将使用中的一应感悟说出,请长生老人拿捏。长生老人听罢,说道:“太玄祖师其人,虽有一人一剑杀遍江湖的凶名,却始终是道家高深之士,每每出剑都是不平则鸣,争道家一脉生机,不似后世太玄教那般妄为,剑下少有不当杀之人。我不谈天命,不语怪力乱神。你说祖师佩剑自行击杀太玄掌教一事,只怕是因你二人都修行祖师一脉功法,内劲互有牵扯;祖师佩剑对这等内劲气息最是敏感,却如生铁奔向磁石一般,一时激起变化。只是要说起来,后世太玄教也确实违逆了祖师的意思,若要说祖师有灵,神兵举动,自行清理门户,却也是因果报应。”
徐方旭一直对祖师佩剑有些心结,这下得了长生老人的解释说明,也大概明白了个中玄妙,顿时心中放下一块大石,又向长生老人问起太玄祖师往事。
长生老人轻叹一声道:“太玄祖师原是道家奇人,武道也是高深,是一位神秘之极的人物。我对他的了解,也只是从《太玄往事录》和历代典籍只言片语中知道些许。当时李唐之世,却有武瞾以一女子之身临朝,天下多有动荡,道门也是不安。太玄祖师为着保道门一脉香火传承,一来以自己一身武艺,仗剑搏杀不平;二来也写就《太玄经注》,将他所理解的种种道理一应藏于其中。只是沧海桑田,人道流转,纵是那等卓绝人物,也湮灭在浩瀚长河之中,姓名字号都不曾流传下来。《太玄往事录》不过是后人追溯写就,其间多有错漏矛盾,甚至记载了祖师求道与李青莲的往事,叫人难以相信。”
徐方旭听长生老人所说,也是觉得不可思议。毕竟太玄祖师在武瞾出生之前便已是一方高人隐士,则天皇帝继位之时,祖师业已是不必长生老人年轻的人物,早已是得道的大家。而青莲剑仙李白却是在武瞾驾崩前四年才出生,又怎么能在祖师年轻求道之时与他有一段过往?
然而徐方旭又想起《太玄经注》中最诡异的一处,所谓“仙人抚我顶,结发授长生[*]”一句,却是白纸黑字写在祖师的书中,又是李青莲数十年后才写出的诗句,各中因果,因着历史变迁,只怕却是万难追寻了。
那边师娘终于跟孙向景温存完毕,哭肿了眼睛,却也高兴弟子平安归来,又拉着惠博文不住道谢。
惠博文也从孙向景的描述中早对这位师娘神往已久,也跟她好一番交谈。
长生老人这边问过了徐方旭,又向惠博文说道:“却不止惠小友今后如何打算。你原是来苏杭游学,我这里也有宅子空着,你若不弃,便就在我这里落脚,与向景做个伴可好?”
惠博文连忙起身,恭敬朝着长生老人行礼,说道:“前辈抬爱,晚辈本不敢辞。只是太和师傅一早有了安排,晚辈却应承于前,怕是要辜负前辈拳拳心意,诚惶诚恐。”
孙向景一惊,连忙追问。原来那日告别之时,太和真人曾将惠博文单独拉到一边,张口就问惠博文是否愿意做他一个挂名的俗家弟子。惠博文当下一惊,却不知太和真人用意,又见他言辞恳切,一时也是犹豫。这几日相处下来,他也觉得太和真人确实世间一等一的前辈高人,无论道理武功都是一流。太和真人见惠博文思索,又仔细与他说了,直到自己实在喜欢惠博文这等聪慧绝伦的孩子,又觉得两人有缘,故有这个念头;惠博文拜入太和真人门下之后,一不必遵守道门一应清规戒律,二不必勉强自己修行武功,两人只存这一个师徒名分,算是一桩因果。
话说到这个份上,惠博文也就爽快答应,当即给太和真人行了拜师大礼。太和真人也是高兴,又听闻惠博文打算前往苏杭游学,便给了他一枚玉佩作信物,说自己会安排在苏州的俗家弟子接引准备,一应衣食住行都有他们负责,平日里道法学问也由他们代师传授。
因着这节,惠博文却是不好在长生老人这里久留,也得一早去寻了自家太和真人一脉的师兄师姐,也免得叫太和真人担心牵挂。
长生老人听了也不觉如何,哈哈大笑,直说惠博文既然入了太和真人一门,与自己也算是一个师侄。既然太和真人早有安排,长生老人也就不叫惠博文为难,只说反正大家挨得近,平日里无论是孙向景去寻惠博文,还是惠博文来着庄子里都是方便,却也无妨。
孙向景虽不愿意惠博文离开,但还是觉得师父说的有理,也就不多纠缠,只跟惠博文约定常来常往,多亲多近,惠博文自是答应。
师娘迎回三人,自然要亲自下厨,好好犒劳他们一番。众人一时欢聚,又是好吃好喝地享受了一番,惠博文也在山庄留宿了一夜,与孙向景共寝,又叫师娘好一番两眼放光。
诸事已毕,众人都暂且得来了一丝清静太平。
不知何处,一方广阔大殿之中。
这大殿似是道家观宇,塑着高大的泥胎神像,也看不出是哪位。虽是正午,大殿中却紧闭了门窗,又以黑绸封闭,只点了些许蜡烛油灯,却也是混沌模糊,伸手难辨五指。
神像之前,坐了一个面目模糊之人,冷冷看着面前一团裹在黑衣中的血肉。那团血肉浑似融化的蜡烛,周身上下模糊一片,皮肤筋肉都滑在一处,四肢五官更是模糊不清,若不是其胸腹之处还有气息动静,直教人将其当作死了许久的腐尸。
坐着那人把玩着手中一柄神兵宝剑,含糊声音说道:“都是废物啊……你们……不是早说与你们知了,武林正道并不重要,他们死活又与我何干?我要的,是陈风崇、徐方旭和孙向景三人的头颅啊……唉……手下却是你们这等废物……要之何用啊……”
那团血肉似是还有听觉,一时颤抖不休,却见大殿中无尽寒光刹那闪过,结成一朵层叠花瓣的莲花。
那人站在神像面前,看着手中宝剑,依旧含糊说道:“祖师佩剑?祖师佩剑于我何加焉?唉……寂寞啊……”
地面上,一滩指甲盖大小的碎肉纷纷溶解,化作血水。
[*] 唐,李白《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
本卷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