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等颜司承回答,对面的大头娃娃堆儿里就有人高喊了一声:“你们哪儿来的啊,是人是......鬼?”
这......应该还不至于贼喊捉贼吧。
颜司承两手上举,温润的声音比秦欢乐那个欠登儿的更容易取信于人,“我们迷路了,想在村里借宿一晚,我们都带着身份证呢,不是坏人。”
是不是坏人,红口白牙的倒是不好说,刚才出声的那个人大概是一群人里的权威,很有代表性的接口问道:“迷路?你们原本要去哪里?”
秦欢乐眼睛一闪,“原本要去河后村,谈建立特色民宿的事儿,可在公路上,客车趴窝了,司机给指的道儿,哦,对了,在果林里,还有个小朋友,让我们走这边......”
“哦,是这样。”那人听着年纪很大了,大概总得有个五六十岁的样子,闻言踟蹰的看了看左右,像是在无声的征求意见。
他身旁不远处一个瘦弱些的年轻女人声音响起,“都是过路的,也不容易,我看就收留他们吧,啊?村长?”
原来是村长。
秦欢乐试探性的向前迈了一步,“我们就借住一宿,看看哪位乡亲家方便,天一亮就走,保证不给大家添麻烦。”他没提钱,怕反而引起不必要的觊觎,人心原本纯澈,若有了欲望,反倒容易沦陷。
村长抬手向两侧压了压,“都回去吧,没事儿了,别给大家添麻烦,这俩人就去我哪儿吧。”
他身后一个人随着话音拽了拽他的衣角,“统共火柴匣子大的地方,翻身都费劲,容得下这些人嘞?”
“瞎婆娘,不去咱家,那你说去哪儿?”村长一手拂掉她的手。
秦欢乐这才看见,他们每个人都带着手套,也就是说,全身上下没有任何裸露在外的皮肤,心里更加疑窦丛生,大脑快速运转起来,在记忆库里跑了个遍,不记得这一带有什么关于放射性物质的报道啊。
二皮脸善于打蛇随杆上,见众人都悄无声息的散去了,秦欢乐紧紧拽着颜司承的胳膊,朝着老村长的方向走过去,边走边小声嘱咐道:“要是一会儿有什么问题,我掩护,你什么都别想,撒丫子能跑多远跑多远,记得啊,这是策略。”
颜司承却没说话,黑暗中眼神微微泛起一丝波澜,倒显得比刚才更阴沉一些。
那面具质地光滑,反光效果奇佳,这黑黝黝的荒村月下,越离得近处细瞧,越觉得诡异难言。
还差几步到近前的时候,秦欢乐已经掏出烟来,两手递上前去,“真不好意思,大晚上打扰你们,不过你们村儿的防范意识真是没得说,心也齐,要不是我和乡亲们心贴心,离的老远就感受到大家的善意,你看,非得吓出个好歹来。”
村长从善如流的接过烟,却从下巴底下的缝隙里伸上去,显然是别在了耳朵后面,秦欢乐这才发现,那大头娃娃不是面具,而是一整个头套,此刻巨大的头套掩盖掉了他的动作细节,秦欢乐也只能靠揣测来完成他隐匿其间的动作了。
“你们是北方人?”有来有往了,村长的语气明显缓和了些。
“是是,”秦欢乐掏出打火机,给自己点了一根烟压惊,眼睛一转,又笑道,“咱们这头套哪儿买的?真喜庆啊,摘下来我也试试呗,以后发展起旅游来,没准儿还能成为民俗特色的一个亮点呢。”
他说着,伸手就去够那头套。
村长快速的向后面一闪,“诶,摘不得!”
“哦?”秦欢乐无法透过面具,准确的接触到对方的目光,更不能窥看到对方的表情,心里总觉得不踏实,“是有什么特殊的风俗?嘿嘿,我们初来乍到的,还请教教我们,免的不了解,再犯了忌讳。”
“那倒不是,”村长向旁边的小路一示意,“去我那儿,咱们边走边说吧。”
几人一起顺着一条窄道往村子深处走去。
村长老婆远远的坠在后头,颜司承几次停下脚步来等她,但没走几步,她又自发的离得远了。
村长边走边说道:“最近村儿里不太平勒,犯邪祟,特别是夜里......搞得大家人心惶惶的,黄狗子他娘给请了个卦象,那观里的道长支的招儿,让遮上脸面,不和邪祟面对面,对方也就无可奈何了,让你们......让你们见笑了。”
秦欢乐“哦”了一声,尾音里侧头去看颜司承的眼睛,毕竟在某些方面的造诣上,对方比自己有无可比拟的优势。
颜司承却牛唇不搭马嘴的轻声问了句,“咱们这是什么村?”
村长两手背在身后,走久了背部有些弯,顿了一下,答道:“果木村。”
秦欢乐又等了等,却发现颜司承问完这个问题,又开始沉默着装鹌鹑,不知道这人到底是麻木还是心大,愤愤的腹诽一番,碍着村长老婆跟在后面,表情也不好太过夸张。
“到了。”村长推开一扇院门,门口两棵矮树,只有枝桠,半戳在院墙上,门里头规规整整的一个小院子,紧里头是两门的砖瓦房,房顶两边还修了檐角,青瓦向两侧飞升出漂亮的弧度,十分赏心悦目。
秦欢乐抬头看了看,不住的点头,悄声向颜司承说:“来之前,还以为这边的人都习惯了住窑洞,没想到也是砖瓦房。”
空旷的院子留不住秘密,声音显然流进了村长耳朵里,他倒是不见外的插言解释道:“靠坡的也有住窑的,只有我们村地理条件不允许,都住了砖瓦房了。”
他老婆关上了院门,绕了半圈儿,又来拉他的衣角,别别扭扭的也不吱声。
村长便问两人,“杂物间,只有干草,再铺上旧被褥,能将就吗?”
“能,能遮风就行。”秦欢乐扯着默不作声的颜司承跟着村长往旁边走,刚到门口,肚子又不争气的响了一声。
这就有点儿尴尬了。
村长没寻思对方还有这个需求,领都领回来了,又不好意思装听不见,向他老婆道:“准备些吃的去!”
“别麻烦了!”秦欢乐嘴上这么说,脸上却真心实意的乐出了一朵花,该说不说,除了至今也难以让人直视的两个硕大的娃娃头套,村长两口子的言行还是算的上友善的。
村长老婆这次倒没再纠结,很快在院子里支上了一个小折叠桌,陆陆续续搬出三四个装的满满登登的盘子来。
秦欢乐原本觉得此情此景,能有俩馒头已经不错了,没想到对方还热情的排出了席面,心里想着走之前一定给老两口多留下些钱聊表心意,一边说“够了,吃不了这么多”,一边走上前去,觑眼看了下,神情又莫测起来,回身下意识的去看颜司承。
颜司承站在刚刚的位置上没动,只说了句,“我不饿。”
这就有些骑虎难下了,没出息肚子叫的是自己,人家拿食物的时候,自己也没有真心阻拦,等东西摆上了桌,却发现是馊的......此时再说不吃,是不是打脸打得太快了些?
村长老婆这时候倒来了热情,一个劲儿的招呼着,“你吃啊,别客气,都是我孩子来看我们时带来的,城里的呢。”
秦欢乐脸上像刚打了肉毒杆菌头两天的龚蓓蕾,僵得像石头,讪笑了几声,决定转移下话题,“咱们村没通电吗?我看家家户户都没有亮的。”
村长刚刚就在墙根儿的矮凳上坐下来了,抬手在头套脸上挠了一下,“有邪祟,不能见亮。”
“哎哟,瞧我这记性!”秦欢乐一拍手,“我还说落下了什么想不起来了,那个,我们要去那片果林里找那个指路的孩子呢,大晚上的,可别有什么危险,家里人肯定着急了。”
“我知道那娃,已经回来了,刚刚在场院儿看见了。”村长回答。
秦欢乐闻言连忙仔细的回忆了一下,难道是自己太紧张了没有留意?还是那孩子一回来也带上了头套,所以自己无从辨认?
“你吃啊!怎么光看着。”村长老婆歪了一下头,语气似乎颇为不解这么好的东西,怎么会对这个饥肠辘辘的后生如此没有吸引力。
秦欢乐终于知道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亏得自己脸皮厚,暗地里屏息憋红了脸,弯腰捂着自己的肚子愁眉苦脸道:“不行啊大娘,我这胃痉挛犯了,可能冷风吹多了,寒气大,哎哟,我得缓缓,不能吃东西了。”
他余光又瞥一眼桌上那只已经发黑了的整只烧鸡,以及摞成宝塔样的发霉糕点和干瘪的橘子,又有点儿觉得对不起两位老人,好歹是人家的一片心意,想来肯定是不舍得吃,才一直留到了现在。
“要不喝口酒?”村长老婆忙关切的问道,“我家里有白酒,来一口暖暖胃?”
秦欢乐实在没掩饰掉那一丝犹豫,但村长老婆已经返身回屋里,片刻端出一个小瓷酒盅来,小心翼翼的递到秦欢乐手里。
有了前车之鉴,秦欢乐的狗鼻子霎时上线,先谨慎的凑在鼻子边闻了闻......别说,酒味虽然像挥发了似的淡了些,可却没什么怪味,又在嘴边象征性的抿了一口,就将剩下的大半杯递了回去,“不能多喝,刺激胃。”
村长站起身,在身上拍打了两下浮土,“行了,没事就早点儿歇着吧。”
“好嘞!”秦欢乐热情洋溢的呼应了,忙拉着颜司承走进了旁边的小屋子,几乎与此同时,隔壁也响起了关门落锁的声音。
说是杂物间,倒也没多乱,可能只是空置久了,空气里有股淡淡尘土味儿。
挨着窗边垫了厚厚的一层干草,另一侧的木柜子上,有几个苫布盖着的铺盖卷儿,说实话,味道也都不怎么好闻。
两人只铺了一床褥子在草上,靠墙坐了,另一床被子勉强搭在膝头,凭借好身板,应该抗一晚也没太大问题。
“我是没什么问题,你行不行啊?要是不行,就老实说,我跟那位大叔再去借点儿柴火,看能不能在屋里拢个火盆儿。”秦欢乐看了看颜司承,见对方眉眼间难掩疲色。
“我也没你想象的那么弱,”颜司承勉强挤出一丝笑脸,“这......”
“嗯,你说。”秦欢乐偏着头看他。
等了半天,颜司承却没有再开口的意思了。
秦欢乐颇为无语,这种时候突然发自肺腑的觉得呱噪的龚蓓蕾也并非一无是处,真是尺有所短、寸有所长,眼下这种情形,真想能有个拌拌嘴解闷的同伴儿来消解一下内心无处安放的不安。
也许是舟车劳顿,也许是酒意上涌,一安逸的坐下来,他的意志就渐渐不受控制的涣散起来,闭上眼,“切”了一声,嘀咕道:“这才是你的本性吧,我让你表现真实的一面,你就翻腾出个闷葫芦来对付我......”
对方没有回应,他歪了歪头,在身侧的肩膀上找到了个舒适的位置,继续自娱自乐的嘟囔着,“邪祟到底是个啥,你拿眼神白楞我,我也没敢问呐......诶,你说那么大个头套,他们一个个的都不嫌沉啊,晚上不能摘,那明天一早应该就能看到村长长什么样子了吧?这一个村儿都一张脸我可受不了,就算知道是好人我也受不了,心里‘咯噔、咯噔’的倒个儿......”他吧唧了一下嘴,声音更含混了,“这村儿可真是透着古怪,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吗?风俗真是和延平不一样,你说我要是明天和他们打听耿真......不是,打听樊玲的事儿,他们能知道吗?”
他说到后来,已经断断续续的模糊不清了,心里却一直强绷着一根弦儿,直到隐隐约约听到颜司承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句“睡吧”,那根弦儿才松弛下去,很快陷入了黑甜的酣睡中。
也许是太累了,这一觉竟然完全没有做梦。
秦欢乐皱着眼皮缓缓眯出一条缝隙,迎接他的却并没有刺目的阳光,窗外一片漆黑,带着夜晚独有的气息。
他侧头看向身边的颜司承——仍然闭眼睡着,忙放轻了动作——没想到睡了一觉,天还没放亮。
给对方掖了掖被子,他腰背十分酸痛,虽然已经没有了丝毫困意,但还是决定再强迫自己睡一会儿,保持和对方一样的节奏。
半个大头娃娃的剪影映在窗棂上,秦欢乐已经微眯的眼睛猛地睁开,霎那间胳膊上细细密密的给惊出了一层颤栗。
精神瞬间彻底清醒过来,他环视一周,没见到什么趁手的家伙什儿,只好在被子下面,将手按在了腰带上隐秘挂着的小型电击棒上。
那半个头套鬼魅似的降下去,就在秦欢乐暗自松了一口气的间隙,又听闻一声细微的“吱哑”声,在静谧的黑暗中让人心头一紧,接着房门便被推开了一个缝隙,半个娃娃头探了进来。
秦欢乐头皮都有点麻了,他真的是打心眼儿里讨厌这个笑容诡异的头套,犹豫了一下,还是装作睡眼惺忪的问了句,“谁呀?”
“你醒了?”村长老婆的声音响起来,“总算醒了,我这还担心呢......你、你们这都睡了一天一夜了,我都来看过你们好几次了。”
秦欢乐一愣,只觉得自己所有怪异的第六感都不是空穴来风。
原来不是天还没亮,而是天又已经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