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年纪不大的刘熠炀在黄杉区已经是个混的颇为有势力排面的“大哥”了,可他最亲近的小弟,就是华子,两人几乎形影不离。
整张脸包裹严密的华子,自从上了孟金良的汽车后座,就不住的压着帽沿儿,向衣服领子里面缩。
“你是想问虎头的事?还是想问羊哥的事?”华子粗声仓促的问,“我不能在这儿待太长时间,你说的价码,我只能和你聊十五分钟。”
孟金良从后视镜中观察着对方,朝后面递了根烟过去,“来一根儿?”
华子谨慎的摇摇头,“不用。”
孟金良却并不急于和他说这个,自己半按下了车窗,拢着手不疾不徐的点了一根烟,眯着眼睛就着缭绕的烟雾说:“你有和别人说过吗?我想知道的事。”
华子摇摇头,“没有。”
孟金良盯着他,“十年没有对别人说过,绿毛和你一提,你就答应来和我讲了,你并不是为钱......呵,我总得知道你是为了什么,才能判断你对我说的话有多少可信度——譬如是你自己想对我说的,还是别人希望你来对我说的。”
华子沉默了几秒钟,歪头开车门作势要下车,“我没说,是因为从来没有人问过我。”
孟金良回身拉住他的胳膊,“没人问过你,没人找过你,那你现在在怕什么?”
华子身型比较瘦弱,手臂狠狠的甩了一下,却没有甩脱,情绪略微有些急躁,另一只手从后腰拔出随身的匕首来,眼里寒光一闪,就要下手。
孟金良却忽然松开了对他的钳制,依然沉着的从后视镜中看着对方,泰然自若的说:“我是警察。”
简单四个字,包含的信息却丰富。
华子握着匕首的手一顿,喉间动了动,缓缓将匕首又藏回了衣服里,敛着眼睛停了好一会儿才低声说:“我知道你的身份,我不要你的钱,我要......药。”
孟金良的第一反应,还以为对方是个瘾君子,只是这种明目张胆向警察讨药的行为,也是破天荒头一回。
可华子却像是带着几分破釜沉舟的勇气,在对方狐疑的眼光中,猛的一拉自己的口罩。
孟金良的眼睛忽然就定在后视镜中折射出来的那张脸上。
他反复定睛确定了几次,才辨认出对方那骷髅一样的脸孔,并不是为了追求行为艺术效果而进行的纹身。
“你......你的脸......”孟金良带着惊惧的声音,出口的语气也稍微带了些颤音。
“不止我的脸......”华子将自己的衣领又粗暴的向下面扯开了一些。
所有的筋脉骨骼森森毫无保留的赤裸在了空气中。
华子额头突兀,眼窝深陷,眼珠完整暴露在外,鼻部凹陷成一个深邃的洞,上下两排牙齿晃得人头晕眼花......整个头部,俨然医学院教研室里被浸泡在福尔马林中的无皮尸骸。
只是这一切并不是鲜活的,而全然是是幽森的黑色。
而且这样的趋势已经经由颈部,蔓延到了锁骨以下。
华子的声音嘶哑暗淡,又重复了一遍刚刚的诉求,“我要药。”
“什么药?”孟金良对他的要求毫无头绪,揣测的问,“所以你这是中毒了吗?还是......得病了?”
华子牙关轻颤,“我也......不知道,有时候我也在想,这会不会是羊哥对我的怨恨和诅咒.......毕竟当初插香拜把子的时候,我们说过要同富贵、共生死,可真到了那个时候,我却怂了、躲了,我也不知道,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去找谁说,我也不知道该相信谁,”他抖着肩膀哽咽起来,“我也想解脱,我一直在等有人主动来找我,我活不下去了,又不想死,我怕到了那边儿,羊哥同样不会放过我,我宁愿相信,我是中毒了、生病了。”
所以真正的“毒”,其实是他内心的积郁和懦弱。
华子拿起口罩,重新覆盖在脸上,掩住了满面的狰狞,期待的望向后视镜里的孟金良,“我相信绿毛哥,他说我可以相信你......我,可以相信你吗?”
孟金良仍处在刚刚猝不及防的视觉冲击中,脑中飞快的运转着,“尹警官,是我的师傅,你知道他当年在家被电死的事吗?”
华子点了点头。
孟金良双拳紧攥,一字一顿的说:“他和刘熠炀的死,都不是意外,是吗?”
华子停顿了一下,再次点了点头。
“好,你说,我听着。”孟金良努力稳住了自己仍在剧烈震荡的情绪,掐灭了烟,抱臂看着他,“然后我们再看看,怎么帮助你。”
华子其实并不愿意回忆起十年前的那段往事,那一分一秒的画面,总是在午夜梦回的时候凌迟着他的良心,外表看不出伤口,是只有自己才能看到的鲜血淋漓。
直到有一天清晨,他突然在自己额角看到了一块绿豆大小的黑色骨迹,他才绝望的想着,一定是自己的报应来了。
“我不到二十岁的时候,就跟着羊哥混了,他家里条件好,为人又仗义,手缝儿松,从来不和我计较块儿八毛的散钱,我们从一条街,混到最后,整个黄杉区,都用我们的货。”
孟金良忍不住打断了他一下,“什么货?”
华子解释说:“是一种视频,很短的段落,十几秒钟到几十秒钟,我们自己是不看的,看了也看不出名堂,但有一撮人却很喜欢,看完之后,一段时间里,又哭又笑,又蹦又跳,反正每个人的反应都不太一样。”
“视频里是一个人吗?”孟金良敏锐的联想到了王学力的事,“一个人坐在桌前,戴着一双紫色的皮手套?”
华子回忆了一下,也有些疑惑,“也不是,但听你说的,感觉气氛和场景还挺像的,背景声音有些杂,哄哄的响,像那种大功率的发电机箱之类的,靠近了听才听得到那种。”
孟金良大概有些思路了,结合王学力案件中的视频,他大概理顺了一下......观看这种短视频,应该是会产生一种精神性的依赖,通过催眠类的原理,放大观看者内心深刻的期盼或者恐惧,从而达到一种熏然的兴奋效果。
这也不难理解,之所以这类东西对有些人会产生如此之大的心理影响,是因为那些总是寄托能够在超现实中寻找精神庇佑的人,往往在现实生活中性格与常人比起来更软弱畏缩,精神世界也更加空洞虚无。
所以视频本身并不神秘,起效的成败,还是归结于观看者自身的状态。
“靠这个,我们赚了不少钱,相应的,其实并没有什么法律方面的风险,用羊哥的话说,这钱赚的不脏,我那时候还以为,我们能干这个干一辈子。”
可是事情却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顺遂。
视频的格式是加密过的,文件自身带有一个播放时限,而且自带播放次数的计数,所以每隔一周,他们两个就要将收到的全部前款,交到市博物馆门前公共的自动储物箱里,然后第二天,再去后街一个旧篮球场后面,等着专人过来给他们的视频解锁时限,再酌情给他们一部分业务“提成”。
这样一成不变的方式,保持了好几年。
直到有一天,接头的人在解锁了视频之后,对他们说,上头的人不想再做这个了,这一次视频到期之后,需要把钱和手机一起放到箱子里。
“为什么啊?”刘熠炀一听就急了,“我们干这个兢兢业业啊,这么些年,经手了这么些钱,拿一成可都不到啊,我们兄弟有过抱怨吗?没有吧?一般公司要清退人可都还有个遣散费呢,咱们怎么说不干就不干了?”
对方也不给他解释,转头就走。
“别走啊,”刘熠炀看到对方的态度,也不纠缠这个了,换了个思路问,“上面看不上这点儿小钱了,有了别的营生了吧,那我也不说什么了,可是我们......哥,这么着,这视频就算我们买了行不行?算我们加盟行不行?总之给我们留条后路嘛,别一杆子打死啊。”
那人推了他一把,冷冷的说:“别没事找事!活腻歪了?”
那凶神恶煞的眼神让刘熠炀没再执拗,讪讪的松开了手,让他走了。
“咋办啊羊哥,咱们算是失业了嘛?我还以为能一直干下去呢,这以前赚的那点儿钱都祸祸没了,想干别的营生也没本钱啊,”华子嘀嘀咕咕的说,“别的也有来钱快的,可你也不愿意干啊,这要学历没有,要力气不行,咱俩去搬砖都没人要,我那些势利眼的亲戚都以为我跟着大老板混得好着呢,这一下可要丢人现眼了。”
“别磨叽了,”刘熠炀往脚边唾了一口,让对方叨叨的心烦,“你说的对,断人营生,就是杀人父母,妈的,遛得咱们腿都细了,给他们赚了这么些钱,说甩了咱们不干就不干了?没这么容易!”
刘熠炀不是图一时嘴头子痛快,他是真的身体力行在心里盘算了一番。
到了该交钱和手机的时候,他按照原本的惯例,一个人将东西放在一个牛皮纸袋里,锁入了储物箱,然后拖拖沓沓的朝着东边走了。
而储物箱的西边,远远的停着一辆车,车里坐着华子,正拿着一副望远镜,紧紧的盯着储物箱前的动静。
不多时,一个人走了过去,开箱取出了里面的东西。
华子贼头鼠脸的也悄悄开车跟了上去。
他们两个人就这么一替一换的远远追在了那人身后。
居然一路尾随到了那个每次交接提成的篮球场后院,也没被发现。
那人走进了不远处一间挂着“出售”牌子的旧门市房里,门窗都上着板儿,看不见里头的情况。
最后一棒是刘熠炀跟着的,他悄无声息的退了回来,说是不急在这一时,等回去准备准备,再来“谈判”。
过了几天,找了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估摸着对方放松了警惕,刘熠炀照例把华子远远的安排在了外围,自己一个人从门市房摸了进去。
华子在远处等得正无聊,忽然看见羊哥倒退着从门市房里缓缓的出来了,很快,正面逼视他的人,也跟着走了出来。
刘熠炀两手高举着,缓步往后退,因为他大概知道华子藏身的方向,为了方便对方等下搞突袭,不停的往这个方向靠近着。
华子当然也有伏击的自觉,猫在一人高的绿色垃圾桶里,支着桶盖儿小心观察。
刘熠炀瞧着差不多到了地方,脚步慢下来,勾着嘴角冷笑了一下,“兄弟,别弄得这么悬乎啊,咱们虽然以前没见过面,也是好歹合作了这么多年,算是同事啊,我不过就是想和老板叙叙感情,聊聊离职感言,你犯的着舞刀弄枪的嘛,吓唬谁呢?”
华子眯着眼睛,这才在月亮影里,看清对方手里隐隐攥着一把迷你手枪。
那人冷冷的说:“手机交出来,你刚才在里面录像,可不像是单纯为了叙旧啊。”
刘熠炀垂头痞笑了一下,忽然朝他后面一指,“干啥呢!”
那人跟着他的话一转头,雷光电闪之间,刘熠炀上前一个肘击,一把抢下了手枪,颠在手里得意的看着对方,“怎么说我也是世家出身,别跟我玩这些个没用的,再说咱们都是一条船上的人,我不过就是要和老板见上一面,你犯的上这么着嘛。”
可惜他话还没说完,那人已经上前来夺枪,刘熠炀想着暗处的华子,多少有些有恃无恐,脾气上来,直接滚在地上呵对方撕打了起来。
华子在里头瞧着干着急,看着羊哥这边渐渐落了下风,正想从垃圾桶里翻身出去,忽然,一声闷响......
枪是装了消音器的。
刘熠炀情急之下碰巧扣了扳机,看着对方带着太阳穴处的枪伤,轰然倒地一动不动的身型,全身的血液瞬间逆流而上,四肢冰冷,眼眶却染了红。
他从没想过,自己居然会......杀人。
“华子......华子......”他嘴唇慌张的开合,无声的嗫嚅着兄弟的名字。
华子也懵了,啥也不想要了,就想着出去拉着羊哥赶快逃跑......
可就在他几乎要行动的刹那,一个身影背着垃圾箱的方向走了过来,冷冷的睨着地上的尸体,和已经瘫软的刘熠炀。
完了,被发现了!刘熠炀惊慌无措的抬头直视着这个人......瞳孔突然难以置信的大张!
接着,更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地上那个必死无疑的人,居然踉踉跄跄的爬了起来,只是双眼失神,脖颈歪斜,肩膀无力的向前垮垂着,如同一具提线的傀儡。
“怎么、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刘熠炀别的话已经说不出来了,只有不断地重复着,重复着......
那人背对着垃圾桶,华子完全有机会出其不意的翻出去扼住对方的脖子,如果是这样,形势兴许还有逆转的可能。
可他自从看到地上那个死而复生的人开始,就几乎已经感觉不到自己身体的存在了,全身灌了铅一般,除了剧烈的颤抖,再也做不出任何能被大脑支配的动作。
来人带着睥睨的姿态,对刘熠炀轻蔑的说:“你看到了不该看的,已经没有退路了,人生就是这么回事吧,你自己选个稳妥的方式走,走的不留痕迹最好。”
刘熠炀颤抖的看看他,又看看旁边的傀儡,胸前痉挛似的起伏着,“我什么都没看到,真的,我能守口如瓶,我发誓,我保证一个字都......”
“你姐姐是市局新来的法医刘茗臻,呵,我今晚才和她们科室的人一起吃了顿迎新饭,怎么说呢,你不走,就是在给我找麻烦,我要多费多少事呢?我想想,你姐姐难道没和你提起过,支队被电死的尹警官吗?浴缸里......漏电,啧啧,”他轻轻摇了下头,“要我替你想剧本吗?燃气爆炸?还是......”
“别!别伤害我姐姐!别!”刘熠炀翻身,几乎是爬到了对方的脚边,拽着他的裤脚苦苦哀求着,“我没用,什么都干不好,没出息,没能力,不会读书......可我姐姐,她那么优秀,她那么好,她是我爸妈的骄傲,她、她不能出事......我、我自己写剧本,我保证不出纰漏,我无声无息的了断自己,你、你千万别去找我姐姐......”
“什么时候呢?”那人问,“别想拖个十年八年的,我也没这个耐心。”
“明天!”刘熠炀几乎是低声咆哮出来,“明天晚上,我一定死,我一定死!”
车后座的华子无声的哭起来,肩膀耸动着,“羊哥没有叫我,爬起来直接走了,我知道他是为了保护我,我也没敢从垃圾桶里出来,就那么干待了两天,我当时真的是吓破了胆了,等我出来之后,才听说羊哥他......喝酒后自己把自己闷死在了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