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大约两公里,我们终于来到了坡口穿越边境线的土路边。跟着阮云山在路边拦了一量越南车牌的载客车后,一行七人就这样背着一身行李辎重,挤上了这看上去摇里晃荡的卡车头客车。
“哟,小两口也要过境去玩?”听到这悠扬悦耳的女声,我的心里不禁咯噔一颤!姐姐,你还真是阴魂不散啊!
说话的自然是琳达。她见我和阿霞挤了过来,客气地往窗边挪了挪,硬是把给两人坐的座位让出三个人的空间,热情地招呼着我俩坐下。看看金四娘等人也各自找到了位置,我只好跟着阿霞,带着一丝不情愿,坐到了琳达旁边。
“琳达小姐也是要过境采风吗?”阿霞觉得挤在她旁边有些不好意思,只好打开话匣子跟她搭起腔来。
“嗯,我想拍一组反映边民真实生活的专题照片,反正也没什么灵感,就随便搭乘了一辆车打算沿途走走,谁知道竟然又遇到你们了。按中国古话说:还真是有缘啊!”琳达也是一边大大方方地回答着阿霞,一边摆弄着她摄影包里的长枪短炮——我虽然不懂摄影,对这些价格高昂的装备也还是略有耳闻——一般说来,这种专业的光学镜头,没几万块钱还真拿不下来。
想到这里,我忍不住插嘴问道:“琳达小姐带着这么贵重的设备一个人来边境,就不怕遇到坏人吗?听老乡说,附近好像不时有毒贩子出没呢……”话一出口我马上有些后悔:呸呸呸,乌鸦嘴!我们不也要往边境线上去么?这么早开破口,还不等于把自己也给咒了!
“哦,怕?肯定是怕的。不过我一个人惯了,不想麻烦别人。况且,想要拍到好作品,不冒些风险,花点代价,还真是不行。人生在世,本来玩的就是一个交换的游戏。”说着,竟对我又是意味深长地莞尔一笑。一刹那我仿佛竟从她深邃迷离的眼神里看到一种出世的洒脱,抑或一种看破红尘的高远,心中更是隐约觉得,这表情,这话语,好似应该来自一个更加饱经风霜,历尽沧桑的人才合适……
这浑身散发着一种神秘违和感的女人,真让人搞不懂。
一路无话。在边防哨卡检查过边境通行证后,我们一行人就跟随客车过了边境线。这时候,车里也陆陆续续上来一些越南民众,虽然言语有些听不大懂,但感觉衣着打扮跟老乡们也是差不太多,货币也是混杂使用着人民币,对话里甚至还经常飙出一两句中式流行语……真是奇妙啊,这些夹在在不同文化、体制、信仰下的人们。
我和阿霞还在概叹,琳达已经拿出她的相机,一个劲儿抓拍起沿途上下,车内车外,边民们的真实生活状态,眼里却还是不为所动地一直显出那副俯瞰众生的淡漠——这个女人,究竟是瞧腻了人情冷暖,还是看破了命运轮回呢?从那看不到一丝怜悯和同情的美目中,我想答案是不得而知的吧,大概。
寻思间,眼尖的阿霞突然指着一阵阵从前方陆陆续续逆向奔涌过来的人流叫我看,琳达也是摇开了车窗够着身子伸出头去观察情况。我跟着往外看时,琳达已经收起身子缩了回来,随之麻利地收好她的摄影装备,挽起背包,“哧溜”一声,已经利索地从窗子里滑了出去——只留下一道恬淡悠长的余音:
“Good Luck!Live on and live well!Little ones,trust your fate until I see you again……”
(祝你俩好运!要活下去哦!小家伙们,信由心生,有缘再见……)
“祝我们好运干嘛?这疯婆娘,说的什么跟什么啊!”我听闻琳达的话,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潮水一般的人流中,忍不住吐槽起来,正在想平常总是对我夫唱妇随的阿霞怎么没有回应,她已经拉住我的手紧张起来:
“李子!我们,好像有麻烦了……”说着,挤到窗边的阿霞已经缩回头来,招呼我收拾起东西,金四娘等人也是在阮云山提醒下抓好了行李——这时候,那驾车的越南司机已经一脚急刹把客车生生踩停了下来,随即站起身朝车里不知所措的民众大叫了一声,猛地打开了车门,他自己也从驾驶室的边门溜走了。
“还不快走!”一个应该是边城老乡的中年妇女见我们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忍不住提醒了我们一句:“快啊,毒贩子杀过来就来不及了!”说着,她已经用一种与她年纪不符的矫健,抱着她那一、两岁模样的孩子,玩命般挤进人流,飞也似地往车后方跑去了……
喂喂!还TM真出现了!这可不能怪我啊,我无心开破口的,不过随口说说,还给我来真的了!眼看陷入动乱,我只恨自己这张说什么来什么的鸟嘴敢不敢争气一点!然而埋怨总是无济于事,随着阮小道一发“无根气劲”震碎车窗,一行七人已经破窗而出,夹在人流中夺路而逃。
一边跑,我一边回头往车头方向望去,只见三、四百米开外,土路上竟然被几辆夹道停泊的越野车给加上了一个临时哨卡,远远看去,那些全副武装,手持冲锋枪,扎着红头巾的越南人一个个凶神恶煞,估计就是那大妈口中所说的毒贩子了。
我还在想,光天化日之下,这么多人,他们难道真敢开枪?只见那站在越野吉普前盖上的那个带毡帽,头领模样的墨镜男一把捏熄烟头,已经扶正帽沿,翻身上车,招呼起十几个手下,发动起吉普车冲了过来——
“哒哒哒,哒哒哒哒!”我的天!还真开枪了!到底有没有王法?!对了,我们现在已经在越南境内了,上哪里去找保护人民的解放军呢?
听到枪声,奔涌的人流马上像炸开了锅一般,速度猛地翻了一倍,一时间,枪炮声,呼喊声,惨叫声,狂笑声,引擎声连成一片,仿佛一阵修罗盛宴上的交响乐——周围的人群里不断有人不知是中了枪,还是被撞翻,只一跌到,马上就被千百双脚从身上践踏而过,从而在奔袭的人潮中失去了生气……
我眼看毒贩子开枪无差别扫射人群,心中已经谎成一团——咱可是生长和平年代,莫说战争,就是连动乱的事情都没有经历过,那见过这等疯狂的血腥场面?若非阿霞就在我身边,我还真保不准啥时候就一个腿软,惯倒在地呢!所幸,就凭着这一股子要保护好她的信念,我愣是凭脚力赶上了健步如飞的金四娘母子,精力十足的蛮瞎子师徒,还有常年上山采药的阮小道。
跑了将近一公里,身后吉普车刺耳的喇叭声却是越来越近,嘈杂的人声中,我只听前头的阿霞急急回身对我传话:“李子,注意!从前面右边的路口进山,跟着阮大叔跑……”
虽然她的声音在这恐怖的喧嚣中显得十分模糊,但我终究还是听清了关键的信息,刚点头跟她示意表示“了解”,我已经看到了那通往山道的路口。正想紧跑几步赶上阿霞,身后却追着我传来一阵“突突突”的枪响,周围顿时又是倒下一片民众。惊慌之下,我赶紧低头一个鱼跃,就近靠在了身旁一块凸起的大石后面,再看路那边,阿霞已经跟着金四娘等人安全进入了山道入口,正心急如焚地往我这边张望。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我刚想冒头,身边已经响起一连串嘶吼的枪声,直接顺着人流,扫射到了阿霞她们藏身的山道边,转眼又留下十多具无辜的尸体。我见了,赶紧挥手招呼金四娘带她先走,自己则指指身后土路这边的树林,用手势告知阿霞,我先去树林里避避,让她稍后把坐标发给我,等风头过了再去找她。阿霞见我坚持,毒贩子们的火力压制又猛,终于点点头,一步三回头地被金四娘拽着消失在那幽深的山道里。眼看她安全离开,我心中总算是落下一块大石,只是,被困住的我要怎样脱险呢?
正在思考对策,突然感觉小腿被一只鲜血淋漓的手微微捏了一下,把我吓得差点跳了起来。定睛一看,原来是刚才在车上提醒我们快跑的那名中年妇女。中弹倒地的她,身上腿上都完全被鲜血染红,生生在她身后留下一条十多米长的血路;那只用来在地上爬行的手臂更是已经血肉模糊……若非亲眼看到,我都不敢相信,她究竟是凭借了什么信念,才硬撑着爬到了我跟前。
狐疑间,只见她缓缓张开那另外一只紧紧捂在胸前的手臂,只见鲜血浸透的裹被中,赫然现出那个受惊婴孩哭叫的小脸!
“救……救…他……”这三个字,就是她最后的遗言。
我搞不清她究竟是这婴孩的母亲还是祖母,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扭头看她时,她的尸体已经又被一梭子鞭尸的子弹打得溅起一阵阵血花,吓得我急忙抽回伸向她肉身庇护下婴孩的手,本能地缩头往离我只有十多米的树林子匍匐爬去。只是,刚爬了几步,我还是受不住内心的挣扎,硬是回头,冒着枪林弹雨,把那无助的娃儿夹在腋下,在那块边缘都被弹头磨平的石头后面深深吸了一口大气,抓住毒贩们装填弹药的当儿口,拼命往那近前的树林跑过去——
十米、八米、五米……“嘟嘟嘟!”只听一阵急促的枪声“哒哒,噗噗”地接连打在我脚边的砂石里,还有几声似乎是打在了我鼓囊囊的背包上——幸好里面装满了金属包装的罐头,抵挡子弹应该没有大碍吧。
马不停蹄地跑了十多分钟,感觉已经拉远了跟毒贩们的距离,我才敢稍稍松了口气。放慢了速度后,我突然感觉肋下剧痛,难道我中枪了!?
停下来一检查,我这才发现,腋下的婴孩已经断了气,而那颗夺走他生命的子弹,穿过他幼小的身躯后,在我的小臂上也留下了一道怕人的血痕。而我火烤一般生疼的后腰也是中了流弹,鲜血正汩汩地从那骇人的血窟窿里往外冒……定睛一看,若非背包里的罐头抵挡了一些子弹的伤害,估计自己也是死于非命了。初步消毒止血后,我判断子弹应该没有伤到我的内脏和筋骨。劫后余生,庆幸之余,只觉苦了这初来咋到的孩儿,本答应了你的亲人救你的,结果,却没有做到……
擦干泪,用随身的医疗包里的手术钳忍痛取出弹头,上好纱布后,我急忙拿盐水洗掉衣服上的血迹,又往身上涂了一层淤泥掩盖住气味,这才草草埋掉婴孩的尸体,拖着疲惫的步子,尽挑着一人多高的灌木丛钻了进去。大约又过了十多分钟,终于给我找到一处隐蔽的草丛,正好感到伤口裂疼难忍,我终于耐不住困意趴了进去,哪知人一躺下,疲乏竟随着伤痛趁机一齐往脑海里袭来,一个不留神,我就睡着了。
待我被一阵喧哗声吵醒的时候,夜色已经微凉。扒开脸上伪装的草叶,从灌木丛的缝隙里往外看去,十多个牵着狼狗的毒贩子刚好在附近升起了篝火。看样子,他们似乎还抓到了几个幸存的俘虏,我调整了视线一看,应该是一男一女两个成年人,还有一个怯生生的小姑娘。那头戴毡帽的墨镜男,正在用手托着那个背对我的女人的腮帮子,一边猥琐地笑着,一边说着我一句也听不懂的越南语。
我见状不由心中一紧,也不知阿霞那妮子,会不会犯傻跑回来找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