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到了大年三十,仍没有查到储备粮的下落。月正元想来想去,能在鬼子的监视之下盗走这匹粮食的人,除了三圣山的新四军和特训班监守自盗,就是泉家有这个势力。泉府早有所准备,现在进去比登天还难,说不好会打草惊蛇,被蛇反咬一口。
别无他法,月正元顶着早上的太阳第二次到了柳家。柳家说两袋子麦子是不可能了。月正元带着柳仙客又去县城找到泉营长,经再三解释,泉营长终于答应了。临别时,泉龙杨紧握着月正元的手说:“多谢你正元弟在洪水里救下三妹,现在又当泉梦杨的大媒。托您的福,梦杨的将来一定吃香的、喝辣的,一袋麦子就一一袋吧,外加一袋子红薯干也中。”
月正元带着泉龙杨的亲笔信,和柳仙客一起顺利地来到了圣道岭,已是黄昏。兄弟二人下马行走。
圣道岭大街上,往年的大年夜热闹非凡,而今年的大年夜变得冷清萧索,黄龙岭大街小巷人少得可怜。他们悄悄进了村子,从村头看到巷尾。月正元突然发现在最后一排房子与主路交界处人头攒动。在人群的最前方,几口冒着热气的大锅引起他们的注意,那里显然是一座粥棚。
“荒年赈灾,大开粥棚”是古装戏和古典小说里常见的镜头。对于解放区这种特殊的“善举”并不陌生,然而在洪灾之后的圣道岭开着“粥棚”,就令人感到奇怪,甚至震惊。
“真是愧对党之培养!身为特训班之教官,为地方百姓搞不到一粒种子,实乃悲哀也!定是泉府大开粥棚。”柳仙客对月正元说。
“我不信在泉家找不到粮食?泉府还在乎你那一袋麦子?快走!”月正元说着加快了车子跟上去。
“泉营长是友军之首长,泉灵杨、泉清扬也是党考验之战士,他们盗走储备粮,非也!”柳仙客强打精神往前冲。
“看看吧。”月正元疾走了一会儿,慢慢地放慢了脚步,只见泉金杨趔趄着脚步带着浪泉等十几个鬼子过来了。柳仙客急忙将月正元拽到一棵大树后。
浪泉铁青着脸向泉金杨招手,轻声喊:“金杨君,过来。”见泉金杨走了过来,生气地问道,“我们收缴粮食,你不是说圣道岭没有一粒粮吗?你这是包庇!良心坏坏的。”
泉金杨连忙点头称是。
“你的!速去看看谁敢在皇军眼前糟贱粮食?”浪泉命令。
泉金杨服从命令前去。只见前方老弱病残端着各自的瓷碗,规规矩矩地排成一条长龙弯弯曲曲将锅围起来,旁边是几个稍微健康的老年人站在那儿,摆着赈灾的架势……
“你先去看看,一定小心。”月正元让柳仙客先去打听一下。
粥棚,用四根木棍支起,棚顶扇上稻草,四周没有遮拦,在一口大锅旁泉清扬正端着一个水瓢向排队的人分粥。粥棚不大,只用几块石板当成石凳,供残疾人和虚弱者坐一坐。家里没人在家的,端起粥蹲在路上几口喝光,尽管不饱也不再去要第二次;家里有人的,就用自家的碗或瓢端着粥回家。
月正元站在大树后注视着井然有序的队伍慢慢变短,他并不想来此讨一碗粥吃。这些日子,杨府种完麦子仓里空空如也,特训班的老洼地里勉强种完麦子已经欠下泉府好大的人情了!他应该感谢人家不是。
然而,百姓们因饥饿苦苦挣扎的惨景历历在目,那躺在病床上痛苦无力的*时时敲打着他的耳鼓,更让他心痛的是:泉龙杨身为友军营长,身为党国的要员,身为大浴河群众崇拜的顶天立地的汉子,只因为粮食就变得麻木起来,只能机械地接受上级的指示传达上级的指示。月正元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个百姓因饥饿而病倒,他痛苦,又无济于事。就是泉龙杨知道泉府盗走了储备粮,又能怎样呢?去动员父亲拿出自家的粮食救济别人,去把上级下拨的一点点救济粮发给最需要的人,而不能有一粒流失。
柳仙客回来了,说是泉清扬在散麦粥。月正元说,好哇!这样可能挽救一个个垂危的生命,让病倒的群众重获健康,重新走上抗日征途。
二人悄悄走进人群里。泉清扬仍拿着饭瓢笑容可掬地散粥。在她的面前每一个来要粥的人的脸上溢满了期许、渴望,他们或吐舌,或咬唇、或捧腹,但都很平静地等待着属于自己的那一碗或自家那一瓢粥。有的衣服布满补丁,有的朴素整洁;有的兴奋不已,有的开着洋荤;有的咳嗽,有人沉静冷漠……
有时一桌美味佳肴用不了几筷子很要面子地倒掉,被宴请的却感到冷淡;但有时一碗普普通通的粥,却能温暖人心,甚至救活饿昏的人。
领粥的队伍终于散尽,浪泉带着鬼子过来了,用生硬的中国话说:“能不能盛一碗享用?”
锅里还剩下一碗,泉清扬仔细地舀了出来,很不情愿地招呼:“你们将就着喝吧。”
浪泉接过来那瓢,一股麦香的味道扑鼻而来。泉金杨往里一看,稀薄的粥里还能看清底下的几粒破碎的麦粒,他对泉清扬一点情面不留,指着粥问:“大年了,让乡亲们喝一碗热粥也算过年了。这很好!可是这粥棚没有向皇军请示就办了,要是那些好吃懒做的混进来,不是白白浪费掉粮食?要是被一些别有用心的人利用了,会不会拿着粥棚说事?这些都难说啊!”
“说这些不填肚子的干什么!”泉清扬以为泉金杨嫌弃粥稀说,“就这点也是我们省吃俭用攒下的。”
“哪来的麦子?昨天来催粮你老爹还发疯似的说没有一粒麦子,种子都下地了!”浪泉抖动着饭瓢,喊:“你们泉家斗大的胆子,敢欺骗大日本帝国,这是侮辱!你们私藏粮食而不缴,死了死了的。”
泉金杨怕浪泉拔出大刀危及泉清扬,跑过去把拔刀的手握住,说:“这是大哥的军粮。大哥南征北战,抛头颅,洒热血,这是上峰的奖赏。都被清扬做了粥。”
“他是大日本的敌人!我这粥还不稀罕喝!”浪泉说着竟然将瓢抛出去老远,那最后一瓢连散粥主人都没有舍得喝下的粥就泼在地面上。
这小鬼子太嚣张了!月正元大摇大摆地走了过去,说:“在大浴河一带,除了狗猪,还没有人敢这样糟践粮食,按百姓的话说,这样会造五雷轰顶!”
浪泉拔刀相逼,威胁道:“我们到处抓你,你却送上门来!”
“你也不看看这是谁的地盘?别说新四军、游击队和友军,就是百姓也让你们有来无回!”月正元指着四周的百姓,高喊:“你不服(扶)结不出红薯!你们催粮、逼粮、抢粮,今儿个还当着百姓的面糟蹋粮食?泉府上做了这几锅粥,你把这瓢泼了!说不定这一瓢粥就能救活一条人命!”
那些吃过粥的群众听到吵闹声围过来,泉家岭的黄狗从人缝里钻进来去舔舐地上的粥。
一袋烟的工夫,百姓们把鬼子和泉金杨围得水泄不通。浪泉还是不服想用武力解决,泉金杨眼看势头不对,对浪泉说:“泉家粥散是方法和途径不当,但目的也是帮着皇军治安。”月正元看看百姓们暂时平静下来,大喊:“还不快走啊,吃足喝饱了,还想吃皇军的枪子吗?”
百姓一一散去,浪泉也不见了月正元和柳仙客,气得照泉金杨的脸上就是两巴掌,然后带着队伍离去。
泉龙杨猜到月正元去泉府不仅仅是为泉清扬的婚事,一定另有他图,就带着一个小队迅速回家,谁知半路上被月正元拦住了。
月正元勒紧缰绳,喊道:“你们泉府也真是啊!放着那么多的粮食,却要为小姐的婚事逼着人家两袋子麦子!”
泉龙杨放缓马步,说:“以前是存了一些,不过作为种子下地了。”
“再说,抗洪之战,你们的上级奖励了那么多的军饷,也该有兄弟的份子吧,何苦再向仙客要麦子、要红薯干啊!”
“这没有的事!我们也是天天勒紧腰带革命。”
“可敬!可敬!这么说泉清扬粥棚里的麦子是另有来路了?”
“你怀疑我泉龙杨盗走了你们的军需物资?算是吧。”泉龙杨真是好汉做事好汉当,“我们总不能留给鬼子吧。这粮食我只是替你们转移了地方,颗粒未动。不信,你们可以跟我来!”
他们刚进了圣道岭,突然听见哭声,发现了家族里几个兄弟围着,走过去一看:傻了!躺下的竟然是泉龙杨的母亲。
泉专员跪在一旁泪水纵横,才知道老伴儿子拿回家的麦子,被泉清扬做成粥散给百姓了。她怕她的儿子挨整,就想去他,谁知道没有力气爬坡就倒在了坡上。
在死者身边,月正元发现是一小快用手抚平的地面,谁替她歪歪斜斜画着:圆月下一棵青杨树,最外面想用圈圈起来。看来她力图要将那圈画圆,开始圆圆的,但到下面有些扁,还是没有连上。
“现在,你明白了吧。老娘刚刚找回来,如果有粮,就不会活活饿死。”泉龙杨突然抓住月正元的领子,喊道:“我告诉你,你们的粮食不是我们的军队,也不是泉府上。而是你们新四军转移了,想独吞你们特训班的心血!”
“伯母非饿死也。”柳仙客发表见解。
“我们不是争论的时候。伯母需要回家。”月正元将伯母背在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