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势冲天,映红了半片夜空,却映照不出那蛰伏在黑暗里,宛若潜行毒蛇一般,随时穿喉而出的暗气魔尊者。
那赶车的马夫已是失魂落魄般地偷偷溜了,燕然只得自己坐在车辕前,提起马鞭,持起缰绳,重新做回一名郁郁寡欢的御者马夫。
雷笔直地端坐在枣红马上,目视着身前这熊熊烈火,漠然说道:“走吧,多行不义必自毙,眼下小郡主的身体更是要紧!”
燕然长鞭一甩,“啪”地一声清响,那马车便咯吱咯吱地缓缓向前驶去,他一路乘骑的那匹大黑马倒也乖巧地紧随车后。
夜已深,风波恶,吹不散这离人愁,却吹散了那漫天的云朵。天际那弯半月,倏地洒下了一地清冷的月光,偶有几只昏鸦呱呱飞过,愈发显得这个春夜更是凄凉。
燕然怔怔地问道:“那魔头这一路跟着咱们,却只弄些旁门左道的鬼蜮伎俩,他究竟是何用意?”雷沉思了半响,冷声回道:“也许他在等!”
燕然奇道:“等?”雷点头道:“等!他一路沿途骚扰,却又不正面拦截,等的就是我们身心疲惫之时,他轻易便可让我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燕然默然无语,忽听得段新眉在车厢里轻声说道:“雷少爷言之有理,倘若那魔头便是下我蛊毒的大恶人,那么他所思所想的仍是想方设法将我掳回南梁去!”她顿了顿,接着说道:“那个大恶人是个身高不足三尺的瘦小侏儒,正面强攻他显然并非你二人之敌,他也只能这么慢慢地耗下去!”
燕然苦笑道:“可笑!可笑!咱们平素里也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没想到却被一个侏儒逼得这么狼狈!”雷肃然望着前路,叹道:“幸好这样的侏儒,这世上并不多……”
马车继续前行十数里,官道渐渐宽敞,但仍是杳无人迹。忽然间听得前方似有潺潺流水之声,三人均感欣然,忙驱车转过一道急弯后,便见到一条小溪水蜿蜒而至,凄清的月光倒映其上,宛如一条白色的玉带横亘在草地之中。
燕然情不自禁地停下马车,欲言又止,雷瞅着他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忍不住开口哂道:“你是不是想说,流水不腐户枢不蠹,这溪流里的水咱们能饮一杯无?”燕然连连点头,道:“哈!知我者雷少爷也,此乃源源活水,那侏儒应该没有神通将这整条溪流的水都下了毒吧?”
便是连那段新眉亦从车厢里探首出来,望着这条清澈见底的小溪水,眼里满是欣喜之色。雷却是轻轻摆了摆手,纵身跃下枣红马,大步走到溪流边,半蹲着掬了一掌溪水,凑到眼前细细地端详。
这一路同行,燕然二人素知雷江湖经验老到之极,且心思更是缜密,故此信任他一举一动均必有深意。此时见他如许慎重,二人倒也不急不躁,静等雷的回应。
只见雷撒开掌中的水,缓缓立起身来,摇头叹道:“这水,还是饮不得!”燕然二人齐声“啊”了一声,均是一脸失望透顶的神情,燕然难以置信地抱怨道:“那侏儒果真便有如此神通?”
夜风渐凉,月华如水,几朵杏花顺水而流,愈发衬托得那小溪水清洌可鉴,谁又能想到,这其中竟是隐含剧毒!只听雷继续说道:“施毒之道,攻心为上,往往万劫不复便是始于自己漫不经心。那魔头工于心计且辣手无情,怎么会有这么一个大破绽留给我们?”
段新眉久居深宫,自然明了人心之毒,尤胜虎狼之心!只听她幽幽接道:“他一路之上处心竭虑地步步紧逼,使得我们在风声鹤唳下,人也是被拖得疲累不堪。此时突现这一汪清水,他必是料到我们大喜过望后定会掉以轻心,倘若我们如他所愿,喝过这溪水,那后果就真的不堪设想了!”
雷点头回道:“正是!方才我仔细端详过这小溪水,察觉隐隐有血腥之气藏于其中!我便暗自默运真气,将那溪水在掌中蒸发干净,却不想竟是留下这些鬼怪玩意!”
他将右掌摊开,置于燕然二人之前。二人忙凑过车头风灯,凝神往他掌心瞧去。但见雷的手掌之中,竟然附着一层白似椰蓉、细如针尖的米粒小虫,兀自仍在蠕动爬行着不停!
段新眉惊道:“这是蛊虫啊!果真便是那大恶人一直在紧跟着我们!”雷掌力一吐,顿时将那些蛊虫尽皆震为齑粉,忽然笑着对燕然说道:“你不是渴得紧么?我倒有一个好去处!”
燕然犹在后怕不已,听得此言,却也是精神一振,道:“这遍地蛊毒,咱们又能往哪里去?”雷抬步沿着溪流向前走去,边走边说道:“杏花顺流而下,这溪水上游必有杏子林。其时杏子业已熟透,咱们去寻些杏子充充饥!再说了,那魔头下毒之处也必在溪水上游,咱们便去探探他的虚实也好!”
燕然恨声道:“倘若小爷查清了他藏身何处,纵然天涯海角,亦要将他斩落刀下!”他伸手牵过段新眉的小手,取了一盏车头上的气死风灯,便深一脚浅一脚地尾随雷的脚步而去。
溪流蜿蜒曲折,三人沿着溪水,一路蹒跚前行了约摸里许路,便闻得前方草丛深处,弥漫着一股股浓郁刺鼻的血腥之气!雷拔出天之厉短刃,拨开那片草丛,便见到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伏面朝下,歪倒在草丛之中,而一路涓涓流水却是正从那尸体身下冲刷而过!
雷用手中的天之厉将那尸体挑翻过来,燕然忙举过风灯往那尸首上一照,三人竟是不约而同地同时惊呼一声,原来尸首竟是那先前因为害怕而偷偷溜走的赶车马夫!段新眉顿时骇得面无血色,双手紧紧握住燕然的手臂,暗自颤抖不已,显是害怕之极。
燕然只得一边温言宽慰她,一边举着风灯,与雷一道细细查看。但见这具尸体已是死去多时,体内鲜血似已流尽,全身泛着惨白之色,面孔扭曲变形,显是饱受折磨而死。
尸身上有五道狰狞可怖的伤口,伤处血肉绽开,各有一只诡状殊形的毒虫紧附其中,犹在不停撕咬吞噬着伤口血肉!燕然惊道:“这是何物?恁地恶心之极!”雷摇摇头,以手指指那毒虫边吃边产下的白色虫卵,道:“这应该便是那蛊毒母虫了!你瞧它产下的这白色虫卵,遇水即溶,便成了那一条条恶毒蛊虫了!原来这溪水之毒便是由此而来!”
燕然怒道:“那侏儒还真是丧心病狂!竟然连贩夫走卒都不放过!”雷冷笑道:“他连妇孺幼童都一并杀之,更何况贩夫走卒?”他手下运劲一挑,便将那尸首挑落一边,天之厉惨白的光芒骤然闪过几道,但见真气过处,已将那五只蛊毒母虫尽皆震为齑粉!
燕然道:“这具尸体不能留,置之不理恐引起瘟疫之祸!”雷点点头,示意燕然二人先行走远,他再纵身跃起,在空中屈指弹出一个弹珠!那弹珠射在尸体上,便“轰”地炸裂开来,腾起团团烈焰,转眼便将那尸体焚烧一空!
三人嗅得那空中焦糊恶臭之味,更是令人头晕脑胀,恶心欲呕,燕然忙拉着段新眉又向后疾退了数丈,站在了上风之处,这才觉得胸间烦闷之气舒畅了许多。
须臾间,雷已是悄然跃到两人身边,燕然望着那团火焰,不知为何又想起了瘦西湖上的那一名白衣少女,幽幽说道:“百花离魂弹?”
雷冷哼一声,并不作答,环顾四周,却发现三人身后,便是那片怪树嶙峋的杏子林!其时已是暮春,杏花大多早已凋谢,枝头已然结出了累累果实,只是大多色泽淡黄,犹未成熟。
燕然举起风灯,牵着段新眉往里紧走几步,便步入了这片杏子林。他东瞅西望,在身旁杏树的枝头上摘下了几个果皮暗黄、隐显红晕的杏子,递给段新眉,笑道:“这几个杏子应该熟透了,鲜甜多汁,你且尝尝!”
雷也是含笑说道:“擦拭干净,除去果皮,但吃无妨,就算那魔头再有心机,也不可能将毒下在这结在树上的杏子之中!”
突然听到杏林之中有人在吃吃笑笑,那笑声忽远忽近,忽左忽右,行踪飘忽不定,倒似前后左右都有人同时吃笑,但细细辨别笑声,却又是同一人所笑!
三人均是凛然一惊,燕然与雷对望一眼,心领神会地各自守护在段新眉一旁。
那个声音犹在吃吃笑个不停,燕然不厌其烦,怒声喝道:“故弄玄虚!装神弄鬼!有本事便现身出来,与小爷堂堂正正地战过一场!何必畏畏缩缩,让小爷瞧你不起!”
那个声音咯咯笑道:“堂堂正正?畏畏缩缩?杀人乃是件赏心悦目的大好事情,谈笑间强敌化作脓血一团,岂不快活?何必效仿那市井莽夫,你一刀我一剑的,俗不可耐,臭不可闻……”
雷冷声道:“阁下既然想要我等性命,为何又不敢现身呢?”那声音笑得更是放浪,道:“本尊者又何须现身?照样可取你的性命!”
燕然截口喝道:“大言不惭!小爷长刀一把,性命一条,且看你如何取走!”
那声音讥笑道:“小子,到今夜为止,死在我手上的人已有七百九十三个,非但从来没有一个人见到过我,甚至连我的影子都看不到!”
雷冷笑道:“只可惜小郡主已经见识过阁下的真面目,其实我也早已听人说过,阁下就是个粗鄙不堪的侏儒,丑得见不得人,丑得抬不起头,今日一见,才知江湖传言,有时也并非空穴来风!”
过了半晌,才听到那个声音狠狠地说道:“小子,我若让你在天亮之前就死了,算我对不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