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58年2月24日,苏菲生日的第二天,蒙德尔小姐顺利诞下一个女婴。
女婴被命名为玛丽——海伦妮与图恩和塔克西斯王子,理所当然地成为了小玛丽的教母和教父。
小玛丽的出生让路易斯和蒙德尔小姐完全沉浸在为人父母的喜悦之中,她可爱得简直像个天使——当然,这是善良的海伦妮的说法;在苏菲眼里,刚出生的小孩子皱巴巴的,实在难以符合她的审美标准。
小玛丽出生的第三天,海伦妮和苏菲便踏上了回程的旅途。海伦妮十分不舍,然而再停留的话,卢多维卡必然会起疑心;苏菲则因为始终没有机会去看奥格斯堡新建成的博物馆,也感到有些遗憾。
回到家中,生活又重新回归平淡。
海伦妮享受着出嫁之前最后的悠闲时光;玛丽则开始不停地接见意大利贵妇,以便习惯这种语言——她的婚期被定在了明年二月;苏菲偶尔帮着姐姐们准备些嫁妆,更多的时候,依旧在执行公爵夫人卢多维卡培养高贵淑女的计划。
然而总体来说,帕森霍芬的日子还是安宁而平静的。无论外面的世界有多少纷争,这里总是温馨美好得像个童话世界。
时光匆匆划过,当椴树和枫树抽出的新芽长成了深绿的浓荫,花园里的蔷薇和紫罗兰被盛开的玫瑰和夹竹桃取代,帕森霍芬的夏就这样悄然到来了。
这个夏天,奥地利帝国发生的一件大事吸引了全欧洲的目光:8月21日,伊丽莎白皇后在拉森堡产下了一名男婴。
“哦,感谢上帝!”
尽管早已不是第一次做父亲了,弗兰茨皇帝仍然高兴得有些手足无措。他紧紧地握着茜茜的手,不停地亲吻自己的妻子,热烈而又温柔。
“茜茜,我是多么高兴!你看到我们的孩子没有?他个头很大,看起来真强壮——上天赐给我一个儿子,他将看到一个更新、更大和更美丽的维也纳!”
当弗兰茨的泪水落到茜茜的脸上,茜茜才蓦然一惊——这样一个面对战争和刺杀依旧冷静的男人,居然在这一刻落泪了。
然而她已经被生产耗尽体力,没有精神去回答丈夫的话,只轻轻地翘了翘嘴角,弯出一个带着泪水的幸福的笑容。
当茜茜疲惫地睡去之后,弗兰茨才到前厅接受哈布斯堡亲戚的祝贺。苏菲皇太后抱着经过清洗,被包裹好的小王子跟在后面,怀着一种崇高的喜悦和骄傲。
襁褓里的小王子闭着眼睛,呼吸平顺,皮肤虽然还有些发皱,但轮廓和眉目之间却处处能够看出父亲的影子。苏菲皇太后强忍住内心的激荡,将泪水逼回眼眶——她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二十多年前,弗兰茨出生时的情景。
“他跟弗兰茨长得可真像!”公爵夫人卢多维卡此刻心情也十分激动。
“感谢上帝。”苏菲皇太后说,“愿他成为和他父亲一样出色的皇帝,愿他获得维也纳人民永不改变的忠诚的心。”
弗兰茨·约瑟夫将一枚金羊毛勋章放在儿子的摇篮里,这意味着小王子不但是帝国的皇储,也同时成为了帝国军队的上校。他被命名为鲁道夫——这是哈布斯堡伟大祖先的名字,祖母和父亲对他的期望,由此可见一斑。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小鲁道夫的诞生并不顺利——这是一次难产。筋疲力尽的茜茜十分虚弱,不得不躺在床上修养,也就因此错过了她最爱的姐姐海伦妮的婚礼。
海伦妮的婚礼于奥地利皇储鲁道夫诞生的三天后举行。
从维也纳匆匆赶回的公爵夫人卢多维卡虽然饱受奔波之苦,却为女儿们的幸福欣慰不已。
结婚的地点在帕森霍芬——这是体贴的图恩和塔克西斯王子为了照顾海伦妮对家乡的不舍而特意决定的,这样一来海伦妮所有的亲人和朋友,甚至熟悉的仆人也可以见证她的幸福时刻。这让海伦妮的妹妹们都羡慕不已:茜茜的婚礼在维也纳举行,而玛丽则要嫁到更远的意大利;至于更小的马蒂尔德和苏菲,虽然对于以后要嫁的人毫无概念,却也在心中默默期待能拥有与姐姐同样的幸福。
“内奈……你今天可真美!”
苏菲怔怔地打量着身穿婚纱的姐姐,“我都要看呆了,片刻也舍不得把目光移开!”
“苏菲!”虽然习惯了小妹妹一向的精灵古怪和各种直白的表达,海伦妮还是被苏菲直勾勾的目光看得有几分羞涩。
海伦妮不是这个家里的美人,苏菲一直都知道。
维特尔斯巴赫的女孩容貌向来出色,海伦妮虽然也不例外,但是当与几个妹妹站在一起时,却毫无疑问地被比了下去。然而今天的她身上却散发着一种独特的魅力,巨大的幸福和满足从心底洋溢而出,整个人似乎都在发光。
海伦妮的婚纱不像茜茜的那般华丽,细节的精巧却丝毫不逊色。白色的塔夫绸群摆上用粉色和蓝色的钻石点缀出一朵朵盛开的百合花,象征着新娘的纯洁;腰部的设计则最为精心,勾勒出她完美的身材;前襟上绣着的几百颗钻石,在烛光的照耀下绽放出光芒。
长长的蕾丝头纱固定在华丽的镶嵌有蛋白石的王冠上,与王冠配套的还有项链和手镯。这些都是图恩和塔克西斯王子送给海伦妮的订婚礼物,单单那条项链就价值16万古尔登——要知道茜茜结婚时佩戴的首饰加起来不过6万古尔登,有人说图恩和塔克西斯家族比整个巴伐利亚还要富有,绝非虚言。
虽然比不上茜茜的娇俏动人,可是穿着婚纱的海伦妮却显露出自己独一无二,沉稳优雅的风姿。
“内奈,我想说……”苏菲笑眯眯地拉住姐姐的手,十分不舍,“图恩和塔克西斯王子是个非常非常幸运的家伙。”
“不。”海伦妮微笑,“幸运的是我。”
苏菲曾经问过海伦妮,对弗兰茨皇帝与对图恩和塔克西斯王子的感情有什么不同。海伦妮思索片刻,认真地回答说,她对弗兰茨·约瑟夫是少女时期的迷恋,青涩而纯真;对图恩和塔克西斯王子,则是成熟之后的感情,互相信任互相扶持,或许不再炽烈,却温暖而长久。
苏菲想起姐姐说这些话时的表情,目光坚定笑容柔软,眼睛里希冀的光芒让她不由自主地相信,内奈会一直一直幸福下去。
海伦妮出嫁之后,苏菲第一次觉得,帕森霍芬的城堡有些空荡。除了马克斯公爵和公爵夫人卢多维卡,便只剩下玛丽、马蒂尔德和苏菲三个孩子——而玛丽留在家里的时间也一天比一天少了。
所以当有客人上门拜访的时候,苏菲格外兴奋;尤其是,这位客人是专程来看望她的。
“库拉克博士,好久不见。”
苏菲笑眯眯地同这位老师打招呼。几年前库拉克博士正式辞去了帕森霍芬钢琴教师的职务,创办了自己的音乐学院。
“殿下,您好。”
库拉克抑制住内心的激动,对苏菲点了点头。当年分别的时候苏菲曾经难过得哭了许久,就连他也忍不住湿了眼眶。记忆里精灵古怪的小女孩忽然变成眼前美丽优雅的少女,库拉克禁不住有些感慨——他的儿子只比苏菲大了三岁,内心深处,他对这个有着出众天赋却总喜欢耍些小聪明偷懒的公主有种严父一般的感情;更何况,苏菲是他教过的所有学生当中,时间最长的一个。
“我这次其实是来看望朋友们的。”库拉克说,“汉斯要在慕尼黑开一场个人音乐会,公演弗兰茨的b小调钢琴奏鸣曲,弗兰茨也会到场。”
库拉克口中的“弗兰茨”是他的朋友弗兰茨·李斯特,他们都曾经求学于车尔尼先生;至于汉斯,则是李斯特的学生——他在一年前娶了李斯特的女儿柯西玛为妻。
“我可以和您一起去吗?”苏菲眨眨眼睛。
“当然。”库拉克微笑,“事实上,我正准备邀请殿下。”
汉斯的音乐会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与此同时,李斯特首次公演的b小调钢琴奏鸣曲,也获得了音乐界人士极高的评价。
库拉克告诉苏菲,他们决定明天去照相馆拍几张照片留作纪念;苏菲自然再次请求一同前往——见到李斯特的机会如此难得,音乐会上,她几乎没怎么跟这位著名的音乐家说过话呢。
只是苏菲并没有想到,库拉克口中的照相馆,竟然是艾德加父亲的店铺——慕尼黑的照相馆虽然并非只有一家,然而作为巴伐利亚王室的宫廷摄影师,弗兰茨·汉夫施丹格尔的摄影工作室,无疑是人们的首选。
站在宽敞的厅堂里,苏菲有点恍惚。
店铺里的陈设几乎没怎么变——窗户前米色的帷幔,玄关处的黄铜铃铛,墙上经过装裱的油画;就连空气中散发的油墨香味,都与记忆里一模一样。
她忽然想起很多年前那个深秋的下午,温柔浅笑的少年,脉脉流淌的时光,地板上交叠的影子——她想起他摆弄相机时心无旁骛的模样,还有他映着火光澄澈而剔透的眼眸。
艾德加。艾德加。
苏菲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默念,她已经很久没有那个少年的消息了。
“啊……抱歉。”
苏菲抬起头,仿佛猛然间从自己的世界中清醒。面前站着的男人很高,她不得不仰起头才能看清他的面容——他看上去大约有四十多岁,秃顶,鹰钩鼻,眉毛和眼睛有些凌厉,表情十分严肃,看上去让人觉得难以相处。
男人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很抱歉。”
库拉克将苏菲挡在身后,向那个陌生的男人伸出手:“我是特奥多尔·库拉克,这位小姐是我的学生。”
“久仰大名,库拉克博士。”男人显然听过库拉克的名字,点了点头,伸出手与他交握,“奥托·冯·俾斯麦。”
俾斯麦……俾斯麦!
苏菲脑海中仿佛有惊雷炸响,所有的血液一瞬间冲上头顶——那个铁血首相俾斯麦!
她紧紧地咬住嘴唇,生怕自己下一刻便惊呼出声——她拼命抑制住突然而来的恐惧感,努力保持着得体的笑容,却除了自己越来越快的心跳声,什么也听不见。
库拉克和俾斯麦还在交谈,互相介绍着自己的同伴:“弗兰茨·李斯特,汉斯·冯·彪罗,李斯特先生的女儿……”
“阿尔布雷希特·冯·罗恩,赫尔穆特·冯·毛奇……”
苏菲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中的。
即使对欧洲历史了解最为粗浅的人,也必定听说过俾斯麦的名字——普丹战争,普奥战争,普法战争,这位铁血首相凭借强大精锐的军队,带领普鲁士统一了德意志。
苏菲拼命搜寻脑海中残存的记忆,却发现自己连这三场战争确切的年份都想不起来。她只知道普鲁士是最后的胜利者,却不知道在战争中失去性命的军官里,有没有戈克和马佩尔的名字。
就在苏菲为这件事情心神不宁的时候,公爵夫人卢多维卡却告诉她,希望她能够去一趟柏林——年初时普鲁士国王弗里德里希·威廉四世被中风影响,身体局部瘫痪;艾莉泽王后在精心地照顾了丈夫半年多之后,因为过于劳累也病倒了。卢多维卡此时正为玛丽的婚事忙碌到连休息的时间都没有,只能请女儿前去探望并且照料自己的姐姐。
然而令苏菲感到意外的是,她在柏林又一次见到了俾斯麦。
因为弗里德里希·威廉四世的瘫痪,普鲁士由他的弟弟,威廉一世担任摄政王。与哥哥一样,威廉一世同样不喜欢俾斯麦——他撤掉了前来述职的俾斯麦法兰克福特使的职位,任命他为俄国大使——这一任命看起来像是升职,实际上,只是将国王不喜欢的人远远调开而已。
当苏菲不经意间在夏洛滕堡宫的花园里看到因为被边缘化而郁郁不乐的俾斯麦时,她忽然升起一个可怕的想法——如果……俾斯麦死了,普奥战争是不是就不会发生?
她几乎立即否定了自己疯狂的想法,然而玛丽的话却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有些事情不是理智上知道希望不大就可以放任自己不去尝试的,放弃和失败,从本质上来说是完全不同的两件事情。
苏菲从不怀疑,战争一旦爆发,马佩尔必定会义无反顾地投入进去——她无法阻止马佩尔从军,却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最爱的弟弟受伤流血,甚至……失去生命。
或许她在柏林再次见到俾斯麦,就是上帝的安排——
我也姓维特尔斯巴赫。
苏菲闭上眼睛,低低地念着,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
第二天清晨,仆人看到王后的外甥女出现在马厩里——这并不是什么新闻。这位来自巴伐利亚的小公主热爱骑马,并且常常不顾身份出入于马厩,亲自给她的坐骑喂食燕麦——这一点,与她成为奥地利皇后的姐姐如出一辙。
男仆恭敬地对苏菲行礼之后便退了出去——这位小公主不喜欢有旁人打扰。确定周围再无其他人,苏菲才收起脸上的微笑,不自觉地咬住嘴唇,从袖口滑出一把锋利的匕首。
“苏菲·夏洛特·奥古斯蒂妮。”
轻柔婉转的声线,仿佛是对情人的呢喃。
然而听在苏菲耳中,却不亚于惊雷一般——她悚然一惊,右手剧烈地颤抖,下意识地便要扔掉握着的匕首。她以为自己会听到匕首落地清脆的响声,然而身体本能的反应却比思想更快,在最后一刻救了她——匕首依旧牢牢握在手里,指尖却不知何时被划破,鲜红的血滴在裙子上,将绛色的裙摆氤染出模糊不清的痕迹。
她确定自己脸上已经绽开了笑容,才缓缓地转过身,看到来人的那一刻,苏菲的身体不由地僵了僵:“……早上好,阿朗松公爵。”
“早上好,我亲爱的小公主。”费迪南向苏菲的方向走来,逆着阳光,苏菲看不清他眼睛里的内容,“我看到了你在做什么。”
“我只是给马匹喂燕麦而已。”
“在马匹口中的嚼子上动手脚。”费迪南在苏菲旁边站定,微微俯低了身体,不知情的人看来,只会以为这对少年男女在亲密地说着悄悄话,“显眼的缰绳不会有问题,马匹身上也没有丝毫伤痕,最棒的是,当马匹在途中突然脱缰的时候,一手策划这一切的人根本不会出现,人们只会把它当成一场不幸的意外——非常高明的暗杀手段。”
苏菲心中狠狠一震,表面上却依然维持着标准的笑容:“您一定看错了。虽然我十分佩服您的想象力,但是我不得不指出,您的幽默感实在糟糕。”
“哦?”费迪南微微挑眉,讽刺地一笑,“不如现在我们一起去拜访摄政王殿下?”
“他处理政务十分辛苦,我不认为打扰他的休息是个好主意。”
“我想,他一定会对暗杀事件感兴趣的。”费迪南的声音很轻,听上去却有种浓厚的压迫感,“毁坏的嚼子,藏在袖子里的匕首……如果这个刺客还是王后的外甥女,那么无疑更有趣了。”
真该死!
冷汗从额际滚落,滑过脸庞,顺着脖颈滑入衣领。
苏菲强忍住骂脏话的冲动,上前一步与费迪南的身体紧紧相贴:“您现在有两个选择。第一个选择是,装作什么也没有看见。”
少女清淡的体香传来,如此近的距离,他甚至能看清苏菲脸上细小的绒毛。费迪南盯着苏菲浅蓝色的眸子,不放过她一丝一毫的变化:“要知道,美人计并不总是有效。”
“所以我给了您另外一个选择。”
冰冷的刀锋抵上少年的肋骨,苏菲偏过头对上费迪南的眼睛,笑得优雅而迷人:“那就是,死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