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比巴比,马佩尔掉到水里了!”
马克斯公爵拿着渔网走出门,远远地便看到女儿在湖边蹦蹦跳跳地冲着他招呼。倘若忽略玛丽话中的内容而单单只看她手舞足蹈的样子,一定会以为她在开心地报告什么好消息。
“巴比!咳咳……”
水里的马佩尔正用狗刨的姿势奋力挣扎,看到走来的父亲便兴奋地招呼,一时之间忘了划水连着呛了几口。
“你们这几个小鬼,就知道添乱!去,都闪开!”
他大手一挥将孩子们赶开,弯下腰毫不费力地用渔网网住了落水的马佩尔。
“尽给我找麻烦,真是的!”
“巴比……”
一向胆小的马蒂尔德惴惴地开口,有点不安地扯了扯公爵殿下的衣襟。
“哈哈,巴比钓的这条鱼比刚才的还大呢!”
苏菲拍手大笑着打破了沉默,走到头发还在滴水的马佩尔身旁比了比:“你们瞧,是这么大的鱼!”
“哈哈哈……”
玛丽第一个笑出声来,而刚刚还在担心父亲责怪的马蒂尔德,也禁不住噗嗤一声笑了。
马克斯公爵没有理会女儿们的嬉闹,他向前走出一步,喊了二儿子的名字:“戈克,鱼竿没掉吧?”
被叫到名字的男孩此刻正在湖里奋力追赶落水的鱼竿,听到父亲的呼唤,他一边手忙脚乱地抓住水里的钓竿,一边用空着的另一只手奋力划水:“巴比!鱼竿没丢!”
“鱼竿没丢就上来吧!”
“可是鱼跑了!没有了!”
听到戈克委屈的声音,岸上的女孩子们都笑了。
“哎哟,行了,我们家又不等着那条鱼下锅!”马克斯公爵好气又好笑地摇摇头。他将渔网扛在背上,用另一只手拍拍女儿们的头顶,“快去吃早点,快去吧!”
餐厅里,桃花心木的长桌上已经摆好了餐盘和刀叉,管家托马斯弯着腰,正将托盘上的银质大碗摆放到餐桌正中,那里面盛有刚刚煮好的慕尼黑白肠——它由剁碎的小牛肉和腌猪肉加上洋葱、欧芹和豆蔻调味而成,是马克斯公爵城堡里最受欢迎的早餐。
餐桌两端竹编的小筐里是新鲜出炉的面包,这种叫做brezel的8字形面包圈被烘焙成了金黄色,上面撒着白白的粗盐粒,香甜的黄油味道渐渐飘散开来。
“别乱嚷嚷!别乱嚷嚷!慢点!别那么快,慢吃!别用手抓!小鬼,当心噎死你们!”
公爵夫人卢多维卡看着一拥而上的孩子们,头痛地揉了揉太阳穴。
偶尔也会想,生了这么多孩子到底是对还是错——明明为他们操心最多的是她,可孩子们的性格却偏偏都随了父亲马克斯公爵,丝毫没有一点贵族少爷和小姐应有的样子。每次到了吃饭的时候餐厅里总是乱成一团,她甚至怀疑自己虐待了孩子们,以至于他们总是像城郊福利院里那群吃不饱饭的孤儿一样争抢。
“玛丽!慢点!”
她一手提着裙子,一手拍了拍女儿的后背,试图制止她用手捞白肠的举动:“你的头发都要掉到碗里去了!”
“才没有呢,妈咪!”拿到了白肠的玛丽坐回椅子上,眼睛笑得弯成了一条线,心满意足地吮了吮手指。
“妈咪,今天早晨吃白肠吗?”
伴着话音响起的是皮靴踩在地板上的哒哒声,马佩尔跑进餐厅,摘了帽子远远地扔出去,低下头扑腾着外套和皮裤上的水渍。
“马佩尔,你现在就像只落汤鸡!”
“嘻嘻……”
“哈哈……”
餐桌上的孩子们都被母亲的话逗笑了。
马佩尔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他浅金色的头发纠结成一缕一缕,水珠顺着发梢滴滴答答地向下淌,白衬衫上系好的领结早已松开,就连领口精致的金属扣子也被扯开了一颗。皮裤因为湿了水紧紧贴在腿上,而肩膀的背带早已不知到哪里去了。
“你也一样,戈克!”
公爵夫人站在餐桌后,双手在裙子的腰身处交握,眼睛里满是笑意。对于另一只落汤鸡,她当然要无差别地笑话。
“托马斯,给殿下换衣服。”
“对,别忘了换尿布。”马克斯公爵一边接道,一边将甜芥末酱抹在盘子里的白肠上。他的幽默总是体现在方方面面,虽然这种直白的调侃在很多时候并不被上流社会所欣赏。
头发花白的管家向公爵夫人欠了欠身,可马佩尔和戈克却以实际行动表示吃饭大过天——他们跑到桌前伸手便捞出了盆子里的白肠,这样的速度显然不是一天练成的。
“马克斯,你怎么老是像下等人那样吃东西。”
端坐在餐桌前的卢多维卡看着丈夫也像孩子们那样伸手去抓白肠,开始了她每天早餐例行的劝说。
“这样吃着香啊!”
事实上,马克斯公爵的话并没有说错。在一百多年以后的巴伐利亚,人们依旧保持着一手端啤酒,一手抓白肠的习惯——偶尔被外来的游客问起,他们总会豪爽地一笑,回答说这样吃着比较香。
不过此时,这样的解释显然无法令忧心忡忡的公爵夫人满意。
“马克斯,”她叹了口气,将手中的刀叉放下,银质的餐具在餐盘周围摆出了完美的八字形,“可你知道,孩子们都会学你的样子的!我们有五个女儿,得为她们着想——”
“他们早就学会了!”
公爵夫人看了看餐桌上一边啃香肠一边吮手指的孩子们,终于放弃了试图教化这群“野蛮人”的努力:“真有你的!”
“妈咪妈咪!我有乖乖地用刀叉!”坐在卢多维卡身旁的苏菲抬起头,邀功似的对母亲说。
“你还不如用手好一点!”卢多维卡拿起一旁的餐巾擦干净苏菲脸上粘的到处都是的甜芥末酱,无奈地摇了摇头,重新拿起刀叉,继续一个人优雅地用餐。
“对了,茜茜哪儿去了?”
“遛马去了。”卢多维卡是个无时无刻不在为儿女们操心的母亲,“这孩子整天都骑在马上,我真担心——”
“内奈呢?”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的默契再次发挥作用,马克斯公爵赶忙抛出下一个问题,打断自己妻子将要开始的唠叨。
“她怕吃了白肠发胖。”
“哈,她可真鬼。”马克斯公爵说着,拿起叉子又从碗里捞出一根白肠,开始关心他的另一个女儿,“苏菲,你怎么也不吃白肠?可别学内奈那样,为了保持身材什么都不吃。”
“反正你已经胖乎乎的,少吃一根白肠也不会有什么区别。”坐在父亲身旁的戈克笑嘻嘻地调侃道,他总爱逗这个最小的妹妹,看她鼓起腮生气跳脚的模样。
“妈咪!”
对于年纪最小力气最弱的孩子来说,寻求父母的帮助无疑是最有效的办法。父母和长辈总会对家中的幺女多一份疼爱,这条准则无论在哪个时代都不曾改变。
苏菲放下吃了一半的面包圈,用餐巾擦干净手指,抱住母亲的胳膊开始撒娇:“你看戈克又欺负我!”
“苏菲,我帮你出气!”
马佩尔向来是苏菲的最佳盟友,话音未落便跳下椅子——哼,刚刚戈克帮着玛丽把他推到湖里的事情,他还没忘呢。
转眼间餐桌上的位置已经空了三个,玛丽也放下刀叉,拿起餐巾迅速地擦了擦嘴:“妈咪,我也吃饱了!”
“去吧,都去玩吧!”卢多维卡再次揉了揉太阳穴,觉得自己的头都要被吵炸了,“简直乱成一团糟!”
马克斯公爵端起面前的杯子喝了一大口啤酒,冰凉的酒液混合着大麦的香甜味道流入口腔,带来味蕾的极致享受。他满足地叹了口气,这才慢条斯理地开口:“我说维卡,你少操一会儿心吧。先是我,后来有了孩子们,你唠唠叨叨地25年了……”
卢多维卡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
没有了孩子们的尖叫,世界忽然变得安详宁静下来。马克斯公爵的生活向来是平民一般随性而不拘礼节的,可她却与出身维特尔斯巴赫旁支的丈夫不同,是个真正高贵的公主——她在巴伐利亚皇宫出生,自小受到的便是严格宫廷礼仪的教育。说起来女儿们“公主”的称呼其实来自于她这一半血统——即使在正式场合,她们只是“巴伐利亚王室公爵小姐殿下”而已。
这样特立独行的生活方式虽然为他们赢得了帕森霍芬所有人的心,却一直被很多自恃身份的贵族所嘲笑。可是——她看了看大厅里无忧无虑笑闹的孩子们,这些年的欢乐不会假,她和丈夫这些年的感情也不会假。她所能做的,只是尽力给孩子们一个最美好的童年,至于长大以后的事情,就等他们长大以后再说吧。
“苏菲,”马佩尔跑到花园里,叫住走在前面的女孩,“不是说好玩滚球吗?你怎么跑出来了?”
“看茜茜骑马呀!”
说话间,一身火红色骑装的少女骑着马自远方奔来,眨眼便到了近前。这便是伊丽莎白公主了——她快要16岁,虽然个子还不算高,但已经渐渐褪去孩童的模样有了少女的风姿。最吸引人的便是她灿烂甜美的笑容,家人和相熟的朋友总会叫着她的昵称“茜茜”回应她热情的招呼。
“巴比,妈咪,你们早!”
马上的少女戴着小巧的软呢帽,帽子下褐色的长发如同大海中弯弯的波浪,随着她的动作一起一伏。
“茜茜!”马克斯公爵得意地看着自己英姿飒爽的女儿,“跳过玫瑰花!”
茜茜在父亲的指导下提起缰绳,身子微微前倾,马匹便轻巧地越过前面的玫瑰花丛,宽大的裙摆在风中扬起美丽的弧度。
“苏菲,马佩尔,你们也在!”
少女跳下马,笑靥如花。
“茜茜!”
苏菲叫着姐姐的名字,奔了过来。
“苏菲,”茜茜蹲下身,亲了亲妹妹的脸颊,“我们家最可爱的小天使。”
“茜茜,你可真棒!就像个女骑士!”
得到妹妹的夸奖,茜茜笑起来:“我们苏菲长大以后,也一定是个出色的骑手!”
“至于马佩尔呢,”她转向一旁最小的弟弟,揉了揉他头顶还有些湿漉漉的发丝,“一定会是大将军!”
“当然!”马佩尔用力点头,他也喜欢这个开朗热情的姐姐。
“我还要和巴比一起去打猎,回来再陪你们玩!”茜茜一边说,一边拿着手上的马鞭走进城堡。
“……对了,马佩尔?”
“嗯?”
“等到你开始上骑术课的时候,能不能把你的马匹借我骑?”
“为什么?”
马佩尔有点疑惑。在帕森霍芬长大的孩子们,每到七岁总会得到父亲马克斯公爵赠送的一匹马,从而开始骑术课程。苏菲虽然还不满七岁,却也有了属于自己的骏马——那匹叫做兰德拉的小母马是她的生日礼物,来自于大哥路德维希的馈赠。路德维希已经22岁了,但父母和弟弟妹妹们还是更愿意叫他小时候的昵称“路易斯”;他现在居住在慕尼黑,只有在周末和节日的时候才返回帕森霍芬。
“因为,我讨厌‘淑女鞍’。”苏菲撇了撇嘴角。
在19世纪的欧洲,“淑女鞍”是专门为女性设计的,马镫只在一边,马鞍上多了犄角状的前鞍桥,骑马的时候必须侧着身体坐在马鞍上,将前鞍桥卡在两腿之间保持平衡。
有了这样的设计,不但上马和下马的时候必须借由外力帮助,骑马的速度也绝不可能太快。事实上,大部分贵族少女之所以骑马,只是为了坐在马上展示自己优雅端庄的风姿。苏菲跟着姐姐玛丽上过几次骑术课,却至今没有学会怎么优雅高贵地端坐在马上——莫说像茜茜一样策马驰骋,她时刻都在担心自己会掉下来摔断脖子。
“当然,只要别让妈咪知道。”
对于苏菲的要求,马佩尔向来不会拒绝。或许是年纪相仿的缘故,自小他们便最为要好,几乎称得上是形影不离了。就连面貌也颇为相似,同样的浅金发色,同样的浅蓝眼眸,同样的精致秀气——如果苏菲褪去婴儿肥的话。
“那我们说定了,到时候你可不许反悔!”
得到马佩尔的承诺,苏菲很开心。这样的要求绝对算得上离经叛道,就连一向不守规矩的茜茜骑马时都不得不像淑女那般端坐——还好马佩尔肯陪着她胡闹,答应她所有奇奇怪怪异想天开的要求。
“沃尔芬?”
苏菲拉着马佩尔转身,一不小心便与对面的人撞了满怀。“你这是去哪儿?”
“殿下,”沃尔芬退后一步,提起裙子对苏菲和马佩尔行了个屈膝礼。作为家庭教师,她的长裙设计并不华丽,颜色也只是素净的浅褐色,“刚刚来了一封给公爵夫人的信,我正要送上楼去。”
“给妈咪的信?”苏菲歪着脑袋想了想,“从哪儿来的?”
“我也不知道,殿下。”
“沃尔芬,你肯定知道,信封上会写的。”苏菲弯起一个笑容,对沃尔芬眨了眨眼睛,“你悄悄告诉我,好不好?”
“这是——秘密。”
沃尔芬笑着对苏菲再一次行过礼,提着裙子上楼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