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高云淡,清风徐徐,每一寸天地都浸润着山的色,水的声。
一乘青缎小轿穿街过巷引得众人侧目——随处可见的二人抬,再寻常不过的青缎轿衣,只是微风掀起轿帘时,那不经意流露出的半边云鬓和三寸娇艳实在是过于夺目。
如果一个女人从男人身边擦肩而过就可以招致另一个女人的白眼,那她绝对是漂亮的;如果仅仅是擦肩而过就价值一整天的冷落和妒恨,那足可以称之为美艳——而这条街已经有整整七对男女当场打成了一团。
即便所过之处一片狼藉,依然难掩轿内方寸天地的风情。
青丝夺烟柳,桃李画春风。
金铺的门脸看起来更像是个二层的杂货店,可当今太后的首饰盒里也至少有三件出自这个不起眼的小门面。
老板颜崇慵懒得半躺在门口的竹椅上,一手摇着蒲扇,另一只手缓缓拍打着活像身怀六甲的肚皮,听到来人的声音,他把扇子搭在额头上眯着双眼看了看,又闭起眼睛转过头去,用力挥了挥手里的扇子似是想要赶走什么。
“今天不开业,明天请早~”声音不大不小,说完就转过身只留给轿中人一个背影。
“颜老板,我要的货可找到卖家了么?”轿中女子的声音犹如一根羽毛,搔得颜崇不由得一激灵,而这句话也让颜崇猛地睁开了眼,身子一僵却没动弹——颜家从不卖别人打的首饰。
“东羌的嘎巴拉?”语气一扫之前的慵懒,一板一眼中透着一丝兴奋。
“不错,珠子上的要刻着西戎的海东青。”话音未落,搭起的轿帘下一个曼妙的身姿款款而来,脸上的翠纱遮得住点绛朱唇却遮不住目如朗星。
“姑娘要的世上难寻,不如先进店看看别的。”颜崇起身将女子让进店内,他肥硕的腰身费力地弯成弓形,整个人谦卑得好像一条狗一样,跟着她进了自己的店。
“姑娘请上楼待茶,小人这就叫家人一件件送上去给您挑选。”目送着女子款动金莲上了楼梯,颜崇这才转身对老婆吩咐了几句,之后又去门口躺下闭目养神去了。
巳时刚过,斜街尽头又出现一个修长挺拔的身影——其人皂色对襟鹤氅下是素白的直裰,白衣上画的是山,皂袍上绣的是河,腰间一领青绸带上镶着一块紫红的玛瑙。
黑白相间的除了他身上穿着,还有他颌下那一抹短须和顶上的额发——慕流云就是一个让人过目难忘的人,尤其令人难忘的是他一双眼,七分笑意中带着一丝让人难以察觉的孤独。
脚下快靴头上纶巾,一绺白发自前额垂到眉间,他实在太像一个来幽会有夫之妇的登徒子了。
一方翠嫩的纱巾从空中落下,不偏不倚正好罩在了慕流云的头顶。他取下纱巾凑近闻了闻,正是那张纸条上的香味,而这香味让他此刻笑得活像一个色中饿鬼。
颜老板定睛注视了半天才发现眼前这个书生模样的人竟然是目前城里最大的官,他马上一改刚才似睡非睡的怠惰模样三步并两步近前恭迎。
“大人,哪阵风把您吹来了?小的可没听过大人您有妻房,今天来是?”颜崇满脸堆笑搓着一双手,活脱脱一个不务正业的市井泼皮——但仔细观察则会发现他那双手修剪得极为干净,看着有力的筋骨却找不出一点粗糙的老茧。
“哦,颜老板,没事,本官是来... ...随便看看。”慕流云依然是一副和蔼可亲的笑容,他对任何人都是如此,一个喜欢笑脸相迎的人,总是会让人生出亲近之感的——而说道来意之时,他似乎有心隐晦着似有还无的得意。
“哦,没相干没相干,以大人一表人才,早晚有用得上的地方,有道是闲了置忙了用,快请快请~”话不多说,颜崇掀帘把慕流云让进店铺——这次不用他说,客人就直奔二楼。
等着慕流云的当然就是田乾的如夫人汐瑗,一见慕流云上来她似是欣喜不已,但却还要强装矜持得起身见了一礼,料想中会去搀扶她的双手却并没有出现,汐瑗扭头俏面含嗔得看去,慕流云却径自坐在了窗旁的朱漆凳上,眼带笑意地从腰间摸出一把折扇,一边摇一边看着她。
“慕大人,干嘛这么看着我?”眉如远山之黛,眼若林间幽泉——胸前一抹桃红上嬉戏的水鸟,腰下嫩绿轻纱中的修长紧实,裙脚若隐若现的嫩白,还有微微翘起的红唇边些许的嗔怪,无一不让人浮想联翩。
“我在想,我该不该假装不知道姑娘是百花羞的人,该不该辜负了这良辰美景~“他的笑容里多了一份轻佻,脸上显出了三分孟浪——可惜他的眼睛却折射出一颗古井不波的心,一个见惯风月的女子怎么会看不透这一点。
“大人何意,小女子怎么听不懂呢?”汐瑗缓步走到慕流云对面坐下,之前的轻浮妖艳都一扫而空,此刻的她即便是收起了那一身的媚态,在这一瞬间成就了另一种清丽出尘的典雅。
“天下间多有女子喜好花绣之道,可只有吴越女子有在胸口纹绣的习俗... ...只不过我却发现姑娘的这朵花是玫瑰茎、雏菊叶、海棠瓣、牡丹蕊——这种花我恰好见过不止一次。”说话间他的表情简直犹如色中饿鬼,可眼神却渐渐的收敛,忽然间就由散漫转而凌厉至极。
“想不到糖糖慕大人竟也这般下流~~~昨日人家好心扶你一把,你却借机盯着人家的胸口看得这么仔细~~~”宛如突然换了个人一样,那一
副千娇百媚的神情又霎时间从她每一个毛孔流淌出来。
这朵百花羞代表的是一个直属于吴王的组织——其中成员有男有女,行迹无孔不入。
天下皆知他们的存在,却无人知晓他们的真容——因为见过他们的人要么已经不存于世,要么则对此讳莫如深。
天下间也鲜有他们得不到的情报,或杀不掉的人——只因他们的武器是最古老也最有效的人间绝色。
“你不奇怪我怎么会认得么?”慕流云没有见到预想中的惊慌失措,反倒是他显得异常惊讶。
“慕流云,未婚,承平十一年生于雍州上涰,父,慕忠,曾任莒县县尉,因病早逝。母孙氏,逝于隆武十三年。隆武十五年... ...”汐瑗莞尔一笑,接着开始一字不差得背诵起他的履历,说到紧要处,突然换了一种哀愁道,“自大人到任起,已有两个姐妹奉命接近大人,可惜一个香消玉殒,另一个就下落不明——可怜啊,正是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心恋落花~”话音未落,她的神情又变作了一个深闺寂寞的怨妇。
“既然彼此都知之甚详,不如开门见山如何?”无谓继续试探,其实双方都没有必要再继续掩饰什么——只是慕流云想不通,习惯于隐于幕后的百花羞为何要冒险主动联络他,但经验告诉他,需要承担的风险越大,则所求必然越多。
楼梯上传来一阵脚步声,是颜崇的妻子上来奉茶,慕流云当然不会担心茶水被做了手脚——既然可以不露声色地潜伏在权阉身边,那要杀他一个宣武郎则根本不必大费周章。
“大人不怕我下了毒?”汐瑗看他率先端起茶杯喝下一大口,不禁好奇这个男人究竟是勇敢还是愚蠢。
“... ...策动吴国出兵,吕家许诺的恐怕就是这弋阳吧?弋阳一失则扬州危急,朝廷无人可用之际,吕恂便可借机收缴扬州兵权——朝廷岁赋半出于扬州十二郡,届时吕氏集河朔之兵与扬州之利,何止权倾朝野?可你们却背信弃义将吕恂置于死地... ...可见贵国也并非全是贪图蝇头小利的蠢材... ...所以你们定然明白,杀了我,又靠谁来向吕家证明,害死吕恂的是国贼而非外寇?”几千人的生死,在当朝者眼中只不过是博弈的筹码,慕流云语气平静至极,汐瑗却从他捏着茶杯的手上看出了另一种情绪——那是人性还未完全泯灭的挣扎。
“精彩!精彩!我主果然慧眼识珠!实不相瞒,按照原定计划,孤军奋战以致殉国的该是大人您,吕将军则是不得不奉命于危难的那个英雄... ...淳于彦和吕放同时于扬州集结重兵实在让我主寝食难安,若是他们一致先攘外而后安内,那我吴国便危矣!所以今日所为,不过是为了移祸他人的权宜之计... ...如将军所说,无论吕家还是淳于,独大则是我吴国大患——所以我主之意是,让一个志存高远的局外人主政扬州!”汐瑗说的和缓,言下之意却是几十年内的朝堂倾轧,尔虞我诈和几十年后的此消彼长,流血漂橹。
汐瑗在桌面上有意无意的画着圈,水葱般的食指似是有意撩拨着慕流云,“今日之事,罪在田乾——他为求邀功,假传太后懿旨胁迫大人回防,弋阳虽然未失... ...可惜吕恂将军力战不屈终于殉国。”她的语气顿了顿,一双美目瞟向对面正在沉思的慕流云,”只要大人愿意与我们合作,几天后田乾必将阖家南逃... ...大人是聪明人,自然知道那时该如何做的... ...”汐瑗说的言辞恳切,一张如花笑颜让人难以质疑.
说完这些她一手托腮充满了期待的看着慕流云,犹如怀春少女的眼神看不出丝毫阴谋的污秽。
“可我又能得到什么?况且我不惜委身大司马才有今天小小的成就,为何要自毁前程?”慕流云合起扇子,若有所思得盯着汐瑗——谈判最重要的是条件,只有当双方都满意时,之前的见招拆招才有意义,慕流云要的就是一个让他满意的条件。
“一个文武兼备,为求闻达不惜卖身投仇,却官卑职小又前途渺茫的人中俊彦,我实在想不出还有谁比他更值得下注,”汐瑗停顿了一下,又接着说道“... ...十年之内,弋阳无战事。这是我们主上所说,并非奴婢妄言。”
“贵上对慕某的评价倒是颇为刻薄... ...”慕流云苦笑,恍惚间他竟然有了面对慕清平时的知己之感,“在下明日即上疏兵部,十日后驿马可到平京。”
“十日内,田乾必然从这弋阳消失,届时弋阳将再无掣肘大人之人,能否一展宏图,便是大人自己的事了。而今后二十年内我国只会整兵束甲休养生息,二十年后的事,自有二十年后的人去做。”汐瑗非常暧昧得将右手伸向慕流云,接着说道“还有一份礼物,大人日后自然明白,现在奴家却是不便多言。”说话间,指尖有意无意的划过了了慕流云的手背。
“这份礼物若是姑娘,那慕某此时便受用也未尝不可。”慕流云的手一把抓住了想要缩回去的芊芊玉指,顺势将打算起身离去的汐瑗一把拉到了怀里。
“大人若是有意,事成之后奴家留在大人身边便是,何必急于一时~”说着却又欲拒还迎地靠在慕流云胸口,用食指隔着薄薄的衣衫在他胸膛划了个圈,之后娇嗔含羞道,“能与当年名震平京的慕探花朝夕与共,汐瑗此生无憾。”说完双手轻轻推开慕流云,羞得满面娇红拧身下楼而去。
慕流云目送着楼下的青缎小轿离去,独坐楼中默默得喝完了那壶并不惊艳的茶水后才离开——出门时慕流云有意扭头看了一眼正在店内洒扫的
颜崇,后者也像有默契一般抬头看了看他,却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带着一脸暧昧的笑容鞠了个躬,就该做什么做什么去了。
小轿穿街过巷一如来时,只不过天色渐晚日薄西山,大街上已经行人渐稀。
汐瑗无意的拨弄着轿帘的一角,男人她见得太多了,文采风流的,武功卓绝的,富甲一方又或者权倾朝野的——有的一见她就如饥似渴;有的提上裤子则嗤之以鼻;更有横眉立目拒之千里,却偷偷在无人处浇自己一身冷水的真君子。
但是慕流云却让她很好奇,她看不透这个男人真正的想法,似乎自己无论如何撩拨,对方的内心都毫无波澜,那种装腔作势的垂涎欲滴简直就像是害怕她看不出这是做戏一样。
汐瑗第一次被这样敷衍——对于一个她这样的女人,这种敷衍几近于侮辱。
又转过一个路口,眼前便是田府的大门。
四周高耸的院墙足有一丈,透过上面的花窗依稀可见满园的山石,挺拔的玉竹高出墙头许多,竹影摇曳之中偶尔会传出几声清脆的鸟鸣。朱红的正门上镶七路门钉,只不过此时只开了便门。
正在门口泼街的门子远远看见轿子到了,便忙不迭得迎上去,却一不小心被自己刚泼的水滑倒,再站起来时已经满脸满身的泥污,表情尴尬得怔在原地进退不得。
汐瑗听见动静掀开帘子看去,只见外面站着一个灰头土脸的泥菩萨,她噗嗤一笑,然后挥挥手示意门子下去,对方立刻一溜烟跑回了门房。
汐瑗分明看到了门子因为尴尬羞红的脸——在美人的面前,即便再卑微的男人也会颇具自尊。
可一阵炸了窝似的吵嚷很快就打断了她的洋洋得意。
“夫人快救命啊,少爷他发疯了!”“少爷~少爷拿着刀,要砍人!”丫鬟一脸惊恐得往门外飞跑,猛然看见汐瑗就像得了救星一般岔了音得喊道。
汐瑗眉头一拧,又是这个无赖,虽然她对田府的人没什么感情,但讨厌这个钱牙却是发自肺腑——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浓眉大眼鼻高口阔的青年就是有一身让人望而生厌的气质,由此她又莫名其妙得想到了一个人。
慕流云,一个同样令她生厌的人。
“为何不去禀告老爷,难道老爷任由他这么胡闹?”汐瑗娇滴滴的声音严厉起来别有一番韵味,田府的规矩很简单,谁最得宠,谁就说了算,所以现在她的话,谁也不敢不听——除了那个螟蛉少爷,当然他连田乾的话也不是句句都听。
小丫头的表情既慌张又委屈,眼眶里晶莹闪烁,显然是被吓着了,好一会才颤巍巍的说道:“老爷正在书房见客,说是谁都不许进去打扰...少爷正是因为总管拦着他才冲我们撒气的... ...”话音未落又是一阵尖叫,正是钱牙举着刀追着几个丫鬟一路往这边来。
“住手!你还有没有点规矩!”娇咤声起。
“一个婊子,也管起爷的事来了?”钱牙一愣,转而上下打量了一番汐瑗,露出一丝轻蔑道。
“呦,到底是个干干净净的大少爷,这话说的真不像个欺师灭祖的下三滥~”风尘女子固然妩媚娇柔,但要是真格的耍嘴皮子,久历风雨见惯江湖的她们也未必会输给任何人——汐瑗一边说还一边竖起两根纤纤玉指,巧笑嫣然地比了一只顽皮可爱的小兔子。
“你~!!”钱牙最听不得这些,登时涨红了脸手里那把刀也是越攥越紧,两眼瞪圆了足有一倍。
“乖~娘这就要去见你爹,要么你自个儿回屋呆着,要么就跟着来,当着你爹的面拿你那把破玩意劈了这没生你也没养你的小妈!”说完一甩手如若无人一般从他身边擦身而过,步态一如往常得婀娜多姿。
钱牙浑身发抖,咬牙切齿得目送着她离开,最终“当啷”一声,钢刀落地,整个人像泄了气一样瘫在了地上大口的喘着。
一旁看热闹的丫鬟仆役渐渐的散了,忽然一只手伸到了他面前,钱牙没好气的一把挡开,那只手又再一次伸了过来,是满脸堆笑的田同。
“少爷,起来吧,地上凉。”田同很喜欢笑,对主子对下人都是如此,因此他在府里也深得人心,即便是这无法无天的少爷平素也会给他几分薄面。
“少爷...少爷个屁!我他妈在你们眼里就是个攀高枝的臭戏子!比婊子还不如的死兔子!我他妈只不过不想给别人当碎催!我只不过不想一辈子寄人篱下!我只不过是想出人头地!可我现在得到了什么?!”说完钱牙愤怒的甩开田同,发疯一样的跑了出去。
“你有个家... ...”田同看着他的背影,神色复杂得喃喃自语道。
书房的门紧闭着,显然是不欲人打扰。
汐瑗只得在门外暗自屏息凝神,百花羞的人自幼首先要练习的,便是如何窥伺——训练的方法也很简单,把孩子们塞着耳朵丢在一个漆黑一片的房子里,然后由教头往地上丢绣花针,能答对丢了几根的才有饭吃。过一段时间后,再以噪声和强光强化训练,最后两两一组置于地下暗室,活着出来的,才可以进入下阶段的训练。汐瑗自问听力在百花羞人中也是翘楚,可此时却听不到任何的动静,屋里静的像没人一样,疑惑间忽然背后传来一个声音——
“夫人,老爷正在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