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阴郡,因坐落于横亘神州的蓬莱山脉之阴而得名。
数百年前不过是个靠山临江,除了嶙峋怪石便是粗砺荒滩的偏僻荒村——这里的村人曾经逼不得已而出卖自己,甚至出卖儿女,也曾经被那些天生就占有着良田、矿藏、猎场的人鄙薄为永世不能翻身的贱民。
而随着漠赫、娄然、东羌、西戎和最终取吴而代之的周人先后崛起于朔方,位于神州中央的江川绝岭渐渐地从少人踏足变成了过往客商的必经之路。
起先,无以为生的村人为求吸引客商留宿以糊口,硬是靠着双手在山里开出了一条马道,于是小村子渐渐地成了镇甸,而后行商们开始在此设立货栈,再之后货栈引来了银号,山腰的镇甸随之扩建到山脚,很快湍急的回湾也被开凿成了和缓的港口——历经数百年的耕耘,神州第一商邑由此而生。
数百年之前那些耕种着肥沃土地,享用着矿藏珍禽的富庶村寨如今依旧以耕种渔猎采伐为生,而他们的农获矿产今日今日却要搭配着笑脸去求告掌控着方圆千里财路的山阴人开恩买下。
兴于忧患,困于安乐,艰难险阻不坠青云之志,而一安乐窝便足矣。
“呕~~~”婉儿一路都吐得很厉害,她从没坐过船,更遑论在逆流而上的颠簸之中度过一天一夜。
“婉儿,好点了么~”惜红心疼得拍打着她的脊背,焦急和怜惜溢于言表。
“呕~呕~没,没事了... ...呕~”一路之上她罕见地什么都没有吃,此刻吐得都是苦水,一张小脸儿已经是蜡渣一样黄。
港口的呕吐声足足持续乐有一炷香,引得不少同样刚刚上岸的旅人也跟着犯起了恶心,很快吐得此起彼伏——可大家都开始不适的时候,婉儿反倒是一身轻松地直起了腰。
“啊~好多了——走吧,我们去吃东西,我饿了~”婉儿拉起惜红的衣袖,一蹦一跳地走了,留下身后的一地狼藉。
沈稷面无表情地紧跟其后,佟林只能尴尬地忍受着众人眼里的谴责。
整座郡城依山而建层次分明,山城最高之处是半山的一片楼阁,即便是从山脚下的港口望去也是富丽堂皇,颇有耸入云霄之意——那里住的是祖祖辈辈便居于此地的山阴人。
港口之大足足五倍于弋阳,港湾之内停泊的船只大大小小有上百之多,而每天陆续往来的人数则何止成百上千,因此港口之外酒楼茶肆客栈商号鳞次栉比无所不有,其中更以经营饮馔居多。
长途跋涉之后必然饥渴难耐,于是珍馐美味就呈现在你触手可及之处,这也是山阴人的智慧。
“客官,吃饭里边请,小店的鱼羮闻名山阴~”
“贵客两位~楼上雅间伺候着~”
“尝尝山阴特色,正宗江鲺冻笋锅了~”
港口的花岗石排放之外便是一条宽阔大街,其宽足堪四乘马车并排驱弛,两旁店铺之中琳琅满目令人目不暇接,门口的小二更是各显本事鼓足了底气往店里招揽着主顾。
婉儿很饿,也很累,可是她决定不了去哪一家——因为每一个门口里飘出来的香味都令她垂涎欲滴。
“四位,头一回来山阴吧?尝尝小店的手艺如何?”
“你们家有什么好吃的呀?”婉儿假装出一副常年行走在外的模样,可惜却止不住肚皮咕噜噜地悲鸣。
“呦~二位小姐一看就是吃过见过的,小店的招牌菜可多了,”小二顿了顿,像是表演一般一气呵成脱口而出,“冻笋江鲺自不必说,那是我们山阴的名菜——以惊蛰前后的嫩笋捣成泥,加上等羊肉和猪皮炖煮,撇去渣滓后冷凝即成冻,将这笋冻辅以几十种香料封缸腌制一年,再用它去煨新鲜的江鲺鱼,啧啧啧,那滋味~”
“还有虾黄炒饭,蟹黄各位吃的多了,可虾黄却不见得——只有每年寒露前后十天,江里的龙须虾才有黄,每只虾子不过才有小指尖那么一点儿,一碗饭要去上百只虾和山里新鲜的松茸,岩耳... ...最最重要的是离此五百里的峡口镇特产黄米酿制的头道酱油和本地特产的珍珠米,如此大火快炒出来,那真是山珍江鲜汇于一盘那~”
“得了得了~闭嘴!赶紧上菜!除了你刚才说的,再安排上几个那手的!本来就饿,你还勾我馋虫!”婉儿已经急不可待地冲了进去,本来就一天一夜没吃,又翻江倒海得吐了一阵,哪里经得住小二这么折磨。
“好嘞~楼上四位,雅间伺候着!”小二高声招呼着把婉儿拦上了二楼,然后一脸媚笑地招呼哭笑不得的惜红——两个人执意不换新装,有道是先敬罗衣后敬人,他们显然被小二当成了一老一小的仆役和护院。
“义父,要不你们俩还是换上新的吧... ...”到底是见惯了场面的惜红,一眼就看出小二狗眼看人低。
“嗯~吃完饭吧,不急。”佟林并不在意,沈稷自然更不在意。
“还不上菜... ...快一点~快一点~”婉儿趴在桌子上敲着指头不断地轻声念叨着,看得惜红掩口轻笑。
冻笋江鲺甫一上桌,揭开盖子的一瞬间便满室鲜香四溢——可奇怪的是如此精到的厨艺和这么醒目的位置,这家来仪轩却生意冷淡,只有他们一桌。
婉儿很乖巧地夹了一大块鱼肉给佟林,然后又夹了一块给惜红,最后她看了看沈稷,起身站在椅子上把她最爱吃的鱼腩放到了他的碗里。
“喏~给你... ...”其实婉儿早就不介怀当时沈稷吓她的事情了,只是她本来就是这样跳脱的性子,吵架拌嘴也是她喜欢一个人的方式——当然,更是因为沈稷对她的包容,所为恃宠而骄,便是如此。
“婉儿真乖~”
“婉儿懂事了。”
“嗯... ...”
宴间其乐融融,欢声笑语全不似毫无血缘的异姓旁人。
待他们酒足饭饱时,小二则非常适时地出现在了门口。
“四位对小店的手艺还满意么?”
“嗯,不错,结账吧。”
“盛惠二两三钱——几位不必急着走,可在此欣赏一下窗外的江景,小店还有茶点和果盘相赠~”
“这么贵!”婉儿看看惜红,后者点点头,她这才不情不
愿地从自己怀里摸出三两碎银递给了小二,手伸过去了,握着银子的拳头却迟迟不张开——她这辈子第一次吃这么贵的一顿饭。
“小姐?您还有什么吩咐?”
“哦~给你给你!又不会欠着你的~”婉儿把自己的小拳头放在对方手心却迟迟不松开,半晌才把指头一根一根地抬起来。
“几位稍等~小的去给找零——二楼雅间~四点心四鲜果茶水预备着!”
小二所言非虚,也许是因为饥饿,刚才谁都没注意到窗外即是来时的港口——从这里看过去碧波荡漾的港湾如一柄张开的折扇般托着湛蓝的天幕,江天一线之处,一轮红日好似渐渐沉入水中。
“什么!二楼的雅间被人占了?格老子~好不容易想起来到你这儿将就一顿,就他妈遇上让老子不顺心的!走,我倒要看看他们长了几只眼!”
“孙少,请慎言!这是我的店!”
“你的店?要不是看咱们两家世交,我... ...”
“别别别... ...孙大少您委屈稍等~我这就去跟他们商量~我这就去!”
“噔噔噔噔~”一阵急促得脚步声之后,出现在四个人面前的是一脸尴尬的小二。
“几位客官... ...能不能稍移玉步... ...有位熟客指定要这间包厢,小店也是没有办法... ...”哪里都会有仗势欺人的恶人,既然是开店,自然不敢得罪。
“没关系的,我们正好也要走了。”一旁的婉儿一副不忿的样子——她还在为那些银子心疼,佟林却伸手摸了摸她的头,没让她开口。
“多谢客官,多谢客官!”
“对了,你知道哪家客栈好一点么?”
“哦,原来几位还没找到地方投宿——这个简单,四位跟我来。”
楼下大堂正中坐着一个撇着大嘴的男子,年纪约莫三十上下,一身赘肉少说也有一百七八十斤——从沈稷等人下来后,他一双贼眉鼠眼便贪婪地扫视着惜红周身,再也挪不开视线。
小二和掌柜的的耳语了几句,掌柜的点点头,走向惜红抱拳施礼——一行人之中她穿着最为讲究,但只认绫罗不认人的又何止开门做买卖的生意人?
“这位小姐,听闻几位还没找到宿头,这个容易——沿这街道东去三个街口转北,一直走再过四个街口,那里有家来仪客栈,和小店是同号,各位若是愿意,今晚歇宿的一应所需全由小店敬奉。”掌柜的拿出一个刻着来仪二字的木牌递给惜红,“把此牌交给拙荆便是,她见到此物自然不会再收各位分毫。”
“既如此多谢掌柜的了。”
“哎~各位远来是客,恕小店招呼不周。”
惜红转身正要离去,却发觉袖口被人拉住——她以为是婉儿,反手去牵时却发现这手肥大粗糙,分明是个男人。
“呦!姑娘这手真滑呀,留下~咱们聊会儿~”不等惜红反应,两只咸猪手便握住了柔荑,来回抚摸起来。
“这位公子,请自重!”惜红瞪了他一眼,一甩袖当即挣脱,久居风尘地的她,自然知道该如何去拒绝一个登徒子。
沈稷怒目而向,正要发作,一旁的小二却急忙拦了上来。
“几位慢走,几位慢走,我引路——掌柜的,几位人生地不熟,我带他们去~”
小二拥着一行四人出了来仪轩,像是不放心似的回头看了看,见无人追出来这才长出了一口气。
“几位,千万别生事,那人你们可惹不起... ...”小二一边说目光一边不住地瞟向沈稷,他见多识广,一眼便看出这个带着面具的是个狠角色——至于佟林,其深沉内敛已经不是普通人能明辨的了。
“怎么讲?”惜红问道。
“此人姓孙,本地豪族孙家的大公子,即便是太守大人都得看他爹的脸色!”小二看几人还是一副不解的模样,忽然一拍脑袋,继续娓娓道来,“我们这山阴郡本是一个百人小村,经数百年耕耘才有了今天的繁盛,当初那些村人的后裔,如今大多已经成了巨富——喏,山腰上的那些豪宅庄园便是他们的居所... ...只是,这人有了钱, 也就慢慢地变了,当初的憨厚朴实,早就随着岚江没影儿喽~”
“自古财帛污人心,不足为奇... ...”佟林捻着胡须感慨道。
“嗨... ...若只是贪财好利也就罢了,只是这些个家族十几代经营下来,如今已经掌控了山阴的方方面面,欺男霸女只是小可... ...若是一个不如意,杀人灭口也是等闲啊... ...”
“官府不管么?”婉儿气愤道。
“官府?太守上任也要拜会以孙家为首的几大家族,不然的话,嘿嘿,今天上任的明天就得罢官!”
“... ...那,我们岂不是给贵店惹了麻烦?”惜红自然深知此等下作之人得不到满足会是什么样。
“这倒无妨,实不相瞒,鄙店的掌柜范猗便是这山阴四大族中范氏之后——只是相对地落魄了些... ...不过俗话说倒驴不倒架,这面子么,还是有那么一点的,各位无须有心。”小二说到此面露得意之色,山阴范氏这个身份在这一亩三分地里似乎颇为尊贵。
一路上小二滔滔不绝,将山阴的掌故几乎讲解了一遍——山阴郡传承上百年的族裔中,尤以孙、解、祁、范四家历史最为悠久,其中孙、解两家近百年间靠着通商之利大肆行贿卖放,与各国朝廷之间的关系日益紧密。
有财便会有势,更何况,连名满神州的跃信商号中也有这两家不少的股份,于是乎他们不仅在山阴翻手为云覆手雨,更是影响着此地的官员任免,比如山阴太守的人选,实际上便是由这两家予取予求——而且,据传周吴两国之间私贩盐铁兵器的买卖也与他们有关,也就是说,不止周国,吴国境内也有他们的势力。
祁家二十年前曾显赫一时,比之今日的孙、解两家有过之而无不及,却在如日中天之际遭流寇灭门,全家三百余口无一生还——至今祁家祖宅的废墟还堂而皇之得留在半山腰,时刻提醒着山阴人要居安思危。
而范家虽然历史悠久却似乎无意竞逐,这几代的传人更是迂腐固执,尤其当代传人范猗,为人木讷像个腐儒多过商贾,所以其势力非但不见扩大,反而渐
趋式微。
“各位,就是这了,随我来。”
“老板娘!老板娘!”
“来了来了~叫魂哪!”人未到声先至,明明是如黄莺鸣柳的嗓音却带着炸裂之声。
随即从账房里走出一个英姿飒爽的女子,论长相,她可能稍逊惜红一线,可一身的气势却是恨不得撕天撼地的豪迈——身上鲜红襦裙的袖子挽到了手肘,腰间也不是一般女子的绸带而是武人多用的锦缎腰封,更令人咋舌的是那双足有一尺的大脚上竟然是双牛皮底的爬山虎!
“老板娘,掌柜的让我带来的客人... ...”小二把来仪轩里的事情说了一遍,老板娘听得脸色渐变。
“王八羔子!又跑去惹事生非!崔庚,你带几位客官上去,老娘去扒了他的皮就回来!”
“老板娘!姑奶奶!您消停会吧~反正事情都解决了,您再去不是惹事么?”
“几位,介绍一下,这位是我们老板娘——也是这城里解家的三小姐... ...只不过因为执意嫁给我们掌柜的... ...”
“因为执意嫁给范猗,已经被解家除名了!”看着崔庚欲言又止的模样,老板娘索性自己说了出来。
“姐姐,这个姐姐好彪悍... ...不过也好漂亮啊~”婉儿眼睛里闪着光,竟然是用一种崇拜的目光看着老板娘。
“哈哈~小妹妹真有眼光——老娘如今姓范,你们叫我红莲也行,叫我范三娘也行!”红莲向众人抱拳施礼,眼睛却一直盯着沈稷。
“这位兄弟... ...似是个练家子,可愿意后院过过招啊?”
“这... ...这位大姐,小弟只是个... ...练把式的... ...”
“对对对,姐姐,他不会武功的。”
“哦?是么... ...我看走眼了?”范红莲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又上下打量了一番沈稷,“也是,就你这个弱不禁风的小白脸,就算练武也是花架子——你说你一个大老爷们,脸上带着那么个东西,唱戏呢?”说完还指了指沈稷脸上的面具,而这句话却似乎触到了沈稽的逆鳞。
刹那之间,他又变回了荆山之上徒手搏狼的凶兽,如水银泻地一般的杀气令佟林也不禁有些动容。
“沈稷!”一声断喝平复了他的心神——佟林弱不出声,恐怕下一刻就要有人血溅当场。
“姑奶奶~你快别说话了,您得罪的客人已经很多了~”
“怕什么!老娘这是心直口快,又没有恶意——兄弟~别在意啊,住我这你放一百个心,有人闹事就报我的名字!”红莲似乎感觉不到沈稷的异状,她觉得那不过是一瞬间的不快,却全然不知险些是血光之灾。
“好,好的... ...”沈稷竟然有些脸红,因为自己竟为了这姑娘的一句话而动了杀机——原来,有些东西在他心里,比他自以为的要重许多... ...
“坐,到这儿就和自己家一样!”
... ...
四人被红莲火一样的热情烧得进退维谷——直到坐在大堂里喝干了两壶茶,范红莲这才想起他们是客人而不是故交,意犹未尽似的把他们请进了二楼的两间上房。
不得不说,房间不仅干净,而且雅致,全不似范红莲的莽撞粗鲁,反而处处透着温馨。
“各位,要热水的话就拉一下这个铃铛,楼下的小二就会送上来。”
“知道了,谢谢红莲姐!”
“哎~客气什么——妹子你那股劲儿可真勾人,能教教我不!”自打上楼红莲就一直盯着惜红的背影,看得她浑身不自在。
“额,姐姐客气了... ...”
“对了,你怎么称呼?”
“哦~家父姓沈,闺名惜红,今年二十有五。这是我弟弟妹妹——沈稷,沈婉儿。”
“你有二十五!我的天!姐姐我今年二十三!你怎么看着这么... ...水灵!”
“姐姐... ...姐姐你也挺水灵的... ...”
“彼此彼此,哇哈哈哈~”
红莲仰天大笑推门而去,婉儿终于再也憋不住,一头埋进被子里笑得不能自已。
来仪轩的范掌柜无论怎么看都像个文弱书生,言语之间甚至有些迂腐,谁知竟然取了个如此泼辣直率的妻子——男女之间的事情,大多数时候实在没有道理可讲。
隔壁的来仪轩冷冷清清,鲤跃居里却处处人声鼎沸,对比之下更显出其生意的惨淡——华灯初上之时,本来正该是这条街热闹的时候。
“几位客爷,可是要用饭?小店有下午才出水的鱼虾!”
“给我们找一张桌子,随便安排几个拿手的菜... ...”
“得嘞~三位里边请!大堂伺候着!”
“小哥,你们店里可来过两男两女一行四人?”
“客官,您也看见了,小店这人来人往得多得要命——您好歹给说个高矮胖瘦不是?”
“嗯,男的一老一少,老的四五十,少的二十左右——女的么... ...一个二十多,一个七八岁。”缓步进店的三人均是一身灰色绸袍,斗笠上罩着黑纱,腰间的长刀虽制式普通但从他们捉刀的动作便可猜出这三人不是来自官府就是出身军中。
“嗯~容我想想啊... ...两男两女... ...四五十... ...对不住了,客官,实在没印象。”
“那,隔壁呢?”来人指了指身后一墙之隔相对冷清的来仪轩。
“那边?哼,那老板是个书呆子,要不是出身名门,恐怕早就饿死了——谁会去他那儿~”
“还有一事,请问本地的孙承祖孙老爷住在哪?”
“各位真是问着了,本店便是孙老爷的产业——各位一看就是来此公干的官爷,山阴地面的事,没有我家老爷不能管的,只要找我家老爷,便是事半功倍!”
“那?”
“哦,您听我给您细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