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之间九真易主,越州也随之风云变色——中行瓒死无全尸,仅剩的数万人马或死或逃或降,意味着接下来司徒靖大概只要一纸文书便可兵不血刃收复失地。
太平将近,可城里并没有哪怕丝毫的喜悦,百姓们在担忧生计,军士们在收敛遗体,司徒靖等人则围在荀复的病榻前,只能茫然地看着他渐渐气若游丝。
“你小子是条汉子,明明手无缚鸡之力,偏偏每战身先士卒——好好养伤,好了以后,老子一定要敬你三大碗!”裘盛似乎看不出对方已是行将就木,他以为那要命的一箭既然没能带他去见阎王,那就必定有好转的可能,所以满屋人中唯有他焦虑之中带着几分欣然。
“多谢将军... ...这是在下的天命,中行已灭,我也是时候离开了... ...”荀复直挺挺地躺在塌上,似乎还没断气就已经僵硬,胸口的箭创仍然不停地渗着血,而随着鲜血一点一滴流逝的还有他的生命。
神臂弓加上三棱狼牙箭,导致他的心脉已经严重受创再无生还的可能,而他之所以还有一口气在,实则要感谢那个放暗箭的小卒实在是杀意太盛,以至于靠得实在太近,反倒令那支羽箭前进后出穿胸而过,只留下了一个致命的伤口却没能让荀复立毙当场——但也因为这样,荀复必须承受连日的痛苦折磨,看着自己一点点衰败腐朽,闻着伤口渐渐散发出死尸的恶臭,感受着四肢每一寸日益麻木冰冷。
“... ...别想那么多,郎中说你这伤并无大碍,会好的。”司徒靖很会撒谎,但此时此刻正需要去说一些违心的话时,他却一时为之语塞。
“呵呵~咳咳咳... ...在下的伤势在下自己明白,将军不必宽慰于我,能否请你们出去,我又几句话,想单独跟荀临说... ...”荀复努力抬起眼皮,用满布血丝的双眼看着荀临——他想伸手,可仅是手指动了动,手臂终是没能抬起来分毫。
“也好... ...我等都在这里,城中大小事务也无人打理——裘盛,跟我去起草招安状。”
“将军,我字都不识得几个... ...”
“少废话,走!”
司徒靖只是侧目,裘盛就乖地像个孩子一样,或许是那一晚司徒靖以百转情丝布下的精妙杀局实在太过震撼,以至于裘盛自此对他更是多了几分敬畏——司徒靖抱拳拱手转而离去,他知道荀复必定是自觉时日无多打算留几句遗言,而这种时候,自然是不愿外人在场的。
“别哭丧着脸,生逢乱世,谁都难免有这一天的... ...”荀临一脸哀戚之色简直好像面对的已经是荀复的棺椁一般,他显然比司徒靖更不擅于掩饰,可偏偏荀复挤出一丝笑意,竟反过来安慰起了他。
“你有什么话,或是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就说吧... ...”荀临话一出口便觉不妥,这简直无异于告诉荀复他已经命在旦夕,对于一个垂危之人来说,没有什么比这更加残忍。
然而荀复却好似根本不在意一样,依旧挂着一丝淡然的笑意。
“我口不择言是因为打从心底看不起中行瓒那厮——你啊,倒是真的不会说话... ...咳咳咳~”荀复调侃道。
“伶牙俐齿,这般光景了还是
如此... ...”荀临拿过一旁温热的毛巾,轻轻替荀复擦了擦干裂的嘴唇,他现在只能以此缓解不适而已。
“我走了之后,荀氏就只剩你一人了,我只嘱咐你一句话,活下去,给我娶个婶子,再生几个小堂弟... ...别让我成了无人祭奠的孤魂野鬼... ...”荀复比任何人都要在乎宗族血脉,若不是为了这四个字,他恐怕早就远遁山林,绝不会在中行瓒的身上浪费那许多年的岁月。
“... ...我懂,我懂,你放心,荀氏的血脉不会断绝,我一定会重光门楣... ...”
“这就是我要跟你说的事... ...重振荀氏,是我一直以来的梦想,可惜天不佑我,如今这梦想我就托付给你了... ...但你要记住,切不可与魏王和司徒靖为敌,否则,荀氏危矣... ...”
“这... ...且不说段归昏迷不醒,即便他醒了,也于你我有重创之仇,就算他不计前嫌,一个笼中之鸟又能有何作为?至于司徒靖,依我看他未必是那叶浚卿的对手... ...也罢,看在今日的情分上,我不与他为敌就是。”荀临以为荀复是弥留之际胡言乱语,却不知道回光返照之人灵智最为清明。
“你误会了... ...我是说,荀氏的未来,一定要押注在魏王身上... ...”
“这... ...”
“此事你务必要依我,否则... ...咳咳咳~”
荀复看到荀临犹疑不定的神色,一时间似乎颇为焦急,随即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口中竟又见了殷红的血迹。
“好,好,好,我答应就是,你别急... ...”荀临忙安抚着他,心中却也起了几分好奇——荀复不会不知道段归败局已定,所以他此时苦劝自己押注在段归的身上,必有深意。
“... ...咳咳~没、没事,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如今我已油尽灯枯,和死人也差不了多少了... ...所以,我反倒因此看得比你通透——越州已成司徒靖囊中之物,百里涉的兵马早已不堪一击,叶浚卿即便是天纵之才,也需时日磨炼... ...如今,胜负的转机就在、就在,岚江... ...”
“我明白了,中行氏夷灭已成定局,段归已是朝野仅存的可以威服边军之人——但他据说如今仍在自己府中昏迷不醒... ...你是说,他在使诈?!”
“未必... ...但不可不慎... ...若战事再起,你当请守武陵,一则防备北周来袭,二则远离越州,他们、他们也会更加放心... ...咳咳咳~如此,魏王若胜则不失为有功之臣... ...若败,去江北... ...”
荀复一口气说了许多,本就脆弱不堪的心肺此刻更是难堪重负,霎时间他一张脸由白转青,一双眸子里也渐渐没了白色只见漆黑——荀临忍不住潸然落泪,他知道,荀复的时辰到了。
“... ...怎么这么黑... ...临,好好活下去,替我看看... ...天下... ...太平... ...”荀复慢慢地阖上双眼,双手在最后一刻方才用尽力气抓紧了荀临的衣袖,似有不甘。
荀临默默拭去眼角
的泪水,他终于成了孤身一人,自此之后,再也没人会与他夤夜清谈时政,更不会有人为了一局棋的胜败和他纠缠不清。
走出房门的刹那,似乎有一阵风从他身边掠过,他猜那一定是荀复的魂魄,此刻已在天上默默地看着他,嘲笑他依旧要存身于这昏昏浊世。
“将军... ...荀复,走了... ...”
“裘盛,传我将令,以军礼为复先生送行——若我没有记错,二位是荀氏仅存的男丁,当此大事靖不敢以俗事废人伦,先生若要扶灵回乡,本将可派人马沿途护送。”司徒靖说得情真意切,丝毫没有半点做作之态,毕竟越州尚未全境归附,而百姓中更是多有嫉恨荀氏之人,他孤身送殡难保不出意外。
“不必了... ...我俩曾经约定过,有朝一日谁先走了,另一个便将他火化后撒入岚江,好令其顺着涛涛的江水去看看这九州山河... ...”荀临虽强忍悲恸,但言语间仍不免有些哽咽。
“如此,先生可先行前往武陵为令侄料理后事。”
“... ...将军莫非打算在九真驻军修整?”荀临本不愿多口,可思索片刻之后还是决定多一句嘴。
“正是,有何不妥?”
“九真为越州门户,为越州安定计,倒是可以据守此地——但若心系江东,此刻便该兵发琅中才是!”
荀临双目灼灼地盯着司徒靖,倒是令司徒靖没来由地浑身一凛。
“先生何出此言?”
“魏王,人杰也,将军为魏王之羽翼,竟不知此刻的凶险么?如今翼越将定,朝廷为安稳计必定要夺魏王之权,罢将军之职,此刻若坐守九真无异悬颈于刀下,只有占据翼州,方能保魏王和将军自己安然无恙。”
司徒靖原本没有想这么多,他此刻只想回啸月城去和娇妻团聚,但荀临一言惊醒梦中人——此刻放下兵权回去团聚,难保不会落得个兔死狗烹的下场。
可他几乎十天一封书信催问段归的现状,得到的回复却都是一句人事不省,而自己又大限将至,眼见着五脏六腑都日益枯竭,特别这些日子以来,他的咳血之症竟是越来越频繁。
“将军若是信任在下,请留五千龙骧武卒在此,在下保证二十日内便将越州诸郡的降书顺表奉上——将军可自领大军速速赶赴琅中,趁百里涉未有察觉之前先行占据要塞,如此朝廷必不敢轻易加害魏王,将军自然也可高枕无忧。”
“荀临,你可知你在做什么?”司徒靖冷冷地看着堂下站立之人,语气之中已是森然的杀机。
“自然知道,良禽择木而栖罢了——在下赌的是魏王黯然无恙,所作所为皆是为了将军可以兴兵北上... ...若是输了,大不了归隐山林便是。”
“我若是说,连我都不知他近况如何,你还敢赌么?”
“将军说笑了,骰子已经扔出去,哪里还有回转的余地?”
荀临粲然一笑,司徒靖满脸的寒霜也随之冰释——既然他一个降臣都敢于押注,自己身为段归的知交,若是踟蹰岂非引人耻笑。
反正已是山穷水尽,赌它一把又有何妨。